正文 第六節“世路崎嶇難走馬,人情反複易亡羊”-救友與賣友(1 / 3)

一、司馬遷為李陵辯護

司馬遷(前145——前90年),漢代左馮翊夏陽(今陝西韓城縣)人,是中國傳統史學的奠基人。他的名著《史記》,無論在史學史上還是在文學史上,都有崇高的地位。他一生交結過不少朋友,據學者研究,可考者有賈嘉、公孫季功、董生、樊他廣、平原君子、馮遂、田仁、任安、壺遂、李陵、蘇建、孔安國、董仲舒、東方朔、摯峻等近三十人。在這些朋友中,論交情,他與李陵本來倒是泛泛之交,甚至沒有在一起喝過酒。但是,在李陵落難時,他卻挺身而出,招致受腐刑的奇恥大辱,為古人之交誼史留下悲壯的一頁。

李陵是漢代名將李廣(?——前119年)之孫,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市境內)人。他由“誓掃匈奴不顧身”而兵敗投降,並另有打算的曲折經曆,《漢書》卷六《武帝本紀》、《史記》卷一《匈奴傳》、同書卷一〇九《李將軍傳》,都有記載,但以《前漢紀》卷十四記載最詳,節錄如下:

(按:漢武帝)使陵為貳師將軍督輜重,陵稽首曰:願得自當一隊。上曰:吾無騎與汝。陵曰:不用騎,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於庭。上壯而許之。陵至峻稽山,與單於相遇,以騎三萬攻陵,陵千餘弩俱發,應銃皆倒,虜還走上山。陵追擊之,殺數千人。單於大驚,召左右賢王馳兵八萬騎攻陵。陵且戰且卻,南行數日,抵山穀中,複大戰,斬首三千餘級。……會暖軍中侯管敢為校射所辱,亡降匈奴,具言軍無後救,射矢且盡。單於大喜,進兵,使騎並擊漢軍……陵曰:兵敗,吾死矣。軍士或勸陵降,陵曰:吾不死,非壯士也。陵歎曰:使人有數十矢,足以免矣,今無兵複戰。令軍士人持三升韝,一片冰,令各散去。……陵與延年俱上馬,壯士從者數十人,虜千騎追之,延年死。陵曰:無麵目以報陛下。遂降。

顯然,李陵之敗,是敗於寡不敵眾,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而李陵在《答蘇武書》中,謂與匈奴激戰至最後,“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幹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複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

真可謂慘烈悲壯。李陵在《答蘇武書》中更謂:“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並引範蠡、曹沫忍辱複仇的故事以明心誌。但是漢武帝(前157——前87年)卻殺了李陵的老母及妻子,這就使李陵痛感“何圖誌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司馬遷深切同情李陵的悲慘遭遇,在漢武帝麵前,為李陵辯護。他在名文《報任安書》中,對此事有比較詳細的記述,謂: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陵敗書聞,君主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雖古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司馬遷為李陵辯護,是合情合理的,並且也是為了替漢武帝排憂,漢武帝卻以為他是要敗壞自己的寵妃李夫人之兄李廣利的聲譽,悍然一巴掌把他打下去,真乃忠而獲咎,“一寸葵花向日傾”,冤哉枉也。當司馬遷遭受漢武帝的政治迫害時,司馬遷在朝廷內外的親朋好友,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幫他說話,更無人慷慨解囊,向家貧無力出錢贖罪的司馬遷伸出援手,這與司馬遷為李陵披肝瀝膽,形成何等鮮明的對比。其實,《報任安書》的寫作,本身就是司馬遷十分重視朋友情義的產物。司馬遷慘遭腐刑出獄後,任中書令,不過是以一個宦者身份,在內廷侍候而已。在此期間,任安寫信給他,希望他利用中書令的身份“推賢進士”,司馬遷覺得這是苦其所難,不能為也,因此一直沒有複信。後來,任安以重罪入獄,司馬遷擔心他一旦被處死,就會永遠失去回信的機會,而抱憾終身,並也因此失去向老友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以舒憤懣之機,因此才飽含血淚寫成這封信。太史公之重友情,實在令人感佩。

二、馬經綸救援李贄

馬經綸字主一,又字誠所,順天通州(今通縣)人。萬曆十七年(1589年)進士,擔任過肥城知縣,後任禦史,因事抗疏,被免職歸裏。他仰慕進步思想家李贄(1527—1602年)的盛名,冒著風雪,長途跋涉三千裏,至湖北黃柏山中,去救援李贄。此時的李贄,正受著麻城官府、道學家的嚴重迫害:給他扣上異端惑世、托講學宣淫的大帽子,將他所居房舍搗毀,從麻城驅逐出境,並拆掉他準備身後納骨之塔。李贄被迫亡命黃柏山中。其時已經七十五歲,衰老貧病,馬經綸當即決定將他帶到武昌去,後因故未去成,便“隨攜而北,以避楚難”。抵達通州後,馬經綸待李贄亦師亦友。李贄繼續寫作《易因》這本書,並與馬經綸共同讀《易》,“每卦千遍”。並常引蘇東坡的話,“經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但不幸的是,一年後,李贄又大禍臨頭。萬曆三十年(1602年)二月,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上疏劾李贄,極盡汙蔑之能事:

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偶……·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剌謬不經,不可不毀者也。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於庵,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至於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於禽獸,而不之恤。……·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離都下僅四十裏,倘一入都門,招致盡惑,又為麻城之績(續)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各省,將贄刊行諸書,並搜簡其家未刊者,盡行燒毀,毋令貽亂於後,世道行甚。

結果,萬曆皇帝朱翊鈞(1563——1620年)下令:“李贄敢猖(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束並治罪。”這樣,對李贄瘋狂的政治迫害便接踵而至。當逮逋李贄的錦衣衛成員到來時,正在病中的李贄急問馬經綸,他們是什麼人?馬經綸答道:“是錦衣衛的衛士到了。”李贄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不想連累好友馬經論,強撐著爬起來,走了幾步,大聲說:“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遂躺在門片上,“快走!我是罪人,不宜留”。馬經綸甘冒極大的風險,要跟他一起走。李贄反對,說:“逐臣不入城,這是皇明袓製。而且您有老父親在,需要照顧。”馬經綸大義凜然地說:“朝廷以先生為妖人,那麼我就是藏妖的人。要死就一起死,決不讓先生一個人去坐牢,我卻留在世上。”馬經綸陪同李贄進京。到了通州城外,京中一些勸告馬經綸不要隨李贄入京的好友紛紛而至,他家中的幾十個仆人,奉其老父之命,也哭著勸留。但馬經綸都不聽勸告,一路陪伴李贄入京。

李贄入獄後,馬經綸除千方百計設法照料他外,還上書有司,為他辯誣,指出“評史與論學不同,《藏書》品論人物,不過一史斷耳,即有偏僻,何妨折衷”。並替李贄申辯,“平生未嚐自立一門戶,自設一藩籬,自開一宗派,自創一科條,亦未嚐抗顏登壇,收一人為門弟子”。三月十五日,李贄在獄中用薙刀自刎,次日逝世。馬經綸此時剛好因家中有要事返回通州,聞訊後,痛悔不已地說:“吾護持不謹,以致於斯也。傷哉!”並失聲痛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