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一封書後信,綠芽千片火前春。
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曲塵。
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
盧同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是中國茶史上的名篇。詩謂: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
口雲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麵,手閱月團三百篇。
閑道新年入山裏,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嚐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琲瓃,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裏,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輕。
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顯然,盧同是深知茶中三昧的。大詩人蘇東坡遊無錫惠山,錢道人烹小龍團茶招待他,東坡感念不已。寫下《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詩:“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連。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石路縈回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孫登無語空歸去,半嶺鬆聲萬壑傳。”
既有贈茶,必有討茶。古人講究朋友之間有通財之誼,包括“肥馬輕裘與共”,況茶乎!在古今嗜茶者中,最讓人感慨的,是晚明昆山文人顧僧孺。在臨終前,仍念念不忘向他的好友張大複(1554——1630年)討梅花和茶。寫下《乞梅茶帖》的絕筆。其帖雲:
病寒發熱,思嗅臘梅花,意甚切,敢移之高齋。更得秋茗啜之尤佳。
此二事,兄必許我,不令寂寞也。雨雪不止,將無上之後把臂耶?
張大複回憶說,此帖寫於正月五日。待他因事從婁東歸來,看到此帖,顧僧孺已於先一天死去。而“此帖字畫遒勁,不類病時作”。無怪乎大複感歎“人生奄忽如此,何以堪之!”
三、“茶坊麵餅硬如磚”
自從茶館出現,人們的交誼便又多了一處公共場所。據史料記載,唐代的長安已經有了吃茶店。北宋已出現茶坊。南宋的杭州,已經有了茶樓;但茶坊的叫法,仍很流行。大的茶坊,布置講究,“張掛名人書畫”。但後來更流行的叫法是茶館。明代張岱在《露兄》的短文中說:“崇禎癸酉,有好事者開茶館,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有天合之者,餘喜之,名其館曰‘露兄’,取米顛‘茶甘露有兄’句也。為之作《鬥茶檄》曰:‘……八功德水,無過甘滑香潔清涼;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鹽醬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齊名;七碗吃不得了,盧同茶不算知味。一壺揮麈,用暢清淡;半榻焚香,共期白醉。’”而在城郊、鄉間的茶館,不但簡陋,而且往往是多功能的。清初有人寫打油詩形容蘇州虎丘山山塘的茶館,題名叫《茶館》,但附注曰“兼麵餅”。詩謂:“茶坊麵餅硬如磚,鹹不鹹兮甜不甜。隻有燕齊秦晉老,一盤完了一盤添。”當然,這是指的小茶館。虎丘畢竟是江南名勝,繁華所在,大的茶館自不會少。清中葉蘇州才子顧祿記載“虎丘茶坊”說:
多門臨塘河,不下十餘處。皆築危樓傑閣,妝點書畫,以迎遊客,而以斟酌橋東情園為最。春秋花市及競渡市,裙屐爭集。湖光山色,逐人眉宇。木樨開時,香滿樓中,尤令人流連不置^費參詩雲:過盡回欄即講堂,老僧前揖話興亡。行行小幔邀人生,依舊茶坊共酒坊。
當年蘇州茶館情形,於此可見一斑。前者小茶館是下層平民的駐足場所,後者豪華茶館則是富裕階層的雅集之處了。清代北京茶館林立,有個叫懷獻侯的人曾說:“吾人勞心勞力,終日勤苦,偶於暇日一至茶肆,與二三知己瀹茗深談,固無不可。乃竟有日夕流連,樂而忘返,不以廢時失業為可惜者,誠可慨也!”這是忠懇之論。與京師情形相類似的,是江南蘇州。範煙橋謂:“蘇州人喜茗飲,茶寮相望,座客常滿,有終日坐息於其間不事一事者。雖大人先生亦都紆尊降貴入茶寮者。或目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其實則否,實最經濟之交際場、倶樂部也。”
曆史上,有不少人就是在茶館相識,並結為契友的。如清初西北的著名學者王宏撰與李因篤,起初並不相識。有一天,偶然在長安(按:今西安)茶館裏碰到,隔桌搭話,各自猜想對方的姓名。等到問話後,都果然不差,從此成了好友。
四、“台榭秋深百卉空”
國人交誼的另一個重要場所,便是園林。事實上,中國園林從本質上說,屬於消費文化。人們在這裏飲酒、喝茶、聊天、歡聚、送別等等,比起酒店、茶館,更接近大自然,別有一番情趣。到了唐、宋、明時期,隨著私人園林的勃興,人們在園林中的聚會也就更加頻繁。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編入《古文觀止》,為人們所熟知,“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雲雲,不難想見李白等在園林聚會的快樂情景。李白還寫有《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一詩,留下“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的詩句。
明代成化丁未(1487年)進士石廟(字邦彥,槁城人)在《章錦衣園餞克溫》詩中寫道:
惜別駐郊坰,名園及璀璨。朱榮懸弱薆,清樾護修幹……妙舞出京洛,清歌徹雲漢。探幽入虎穀,躡蹬聳飛翰……主人愛真景,廢榭臨斷岸。豈惟示樸淳,正欲知憂患。
與石珤同時的進士吳儼(字克溫,宜興人,1457——1519年),在《飲魏國園亭》詩中,寫了深秋時在園亭中聚飲的感受。園中風景,映入眼前:“台榭秋深百卉空,空庭惟有雁來紅。曲池暗接秦淮北,小徑遙連魏闕東。富貴豈爭金穀勝,文章不與建安同。上公亭館無多地,猶有前人樸素風。”弘治己未(1499年)進士、官至南京總督糧儲的宜興人杭淮(1462——1538年),在《飲胡夢竹園池次韻朱禦史鶴坡》詩中,給我們描繪了南方園林冬日的景象。在這樣的氛圍中,友朋歡聚一堂,仍不失為良辰美景:“……野光團細竹,雲氣薄層山。凍雲仍餘白,寒梅已破斑。”嘉靖時吳縣人張元凱在《金陵徐園宴集分得壺字二首》中,使我們感受到園林的宏大氣勢,友情的熱烈、溫暖:“廬橘園千頃,葡萄酒百壺。溪聲來遠瀑,雲影曳流蘇。花落紛迎蝶,萍流曲引鳧。主人能好客,當代執金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