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一:千秋自有名篇在——中國情誼史上的三篇名文(1 / 3)

一、《友論》

按:《友論》,又名《交友論》,利瑪竇集撰。此書成書於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二十七年(1599年)初刻,二十九年(1601年)馮應京再刻,崇禎二年(1629年)收入《天學初函》。以後多次翻印,有各種版本流傳。利瑪竇曾經夫子自道:這本書是他“從我們會院書籍中找出的西洋格言或哲人的名句,加以修飾,適合中國人的心理而編寫的”寫書的動因,緣於利瑪竇在南昌與建安王朱多瑯的頻繁往來,並多次討論交友之道。利瑪竇的中國好友王肯堂在所著《鬱岡齋筆麈》中曾謂:“利子遺餘《交友論》一編,有味哉,其言之也。使其素熟於中土語言文字,當不止是,乃稍刪潤著於篇。”可見本書經過王肯堂的加工,也是友誼的結晶。本書雖然並非專著,但畢竟是早期西方學者為中國讀者寫的頭一本簡明扼要的論交友的書,在曆史上,曾經有過廣泛的影響;即使今天看來,仍然有閱讀價值。故特據《寶顏堂秘籍》本,標點後,附錄於此,供讀者參考。原書的小敘、題詞、小引,均保留,俾窺全豹。

《友論》小敘

伸者為神,屈者為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者莊事者也。人之精神,屈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而伸於朋友,如春行花內,風雷行元氣內,四倫非朋友不能彌縫。不意西海人利先生乃見此。利先生精於天地人三才圖,其學惟事天主為教,凡震旦浮屠、老子之學,勿道也。夫天孰能舍人哉,人則朋友其最耦也。攜李朱銘常,於交道有古人風,刻此書,真可補朱穆、劉孝標之未備,吾曹宜各置一通於座隅,以告世之烏合之交者。

仲醇陳繼儒題

《友論》題詞

蓋自陳雷蔑聞,而公叔絕交,始有激論。以予所睹利山人集,友之益大哉,胡言絕也。班、荊傾蓋,結帶之歡,詎惟是昔人有之,管、鮑慶廉,迄於今日,此誼故多烈雲。少陵詩曰:“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殆即伐木乾餱之剌,用以示誡則可,倘執五交三釁而概謂四道,終不可幾於世也,當不其然。

丁未新秋日朱廷策銘常文題於寶書閣

《友論》引竇也自大西航海,入中華,仰大明天子之文德,古先王之遺教,卜室嶺表,星霜亦屢易矣。今年春時,度嶺浮江,抵於京陵,觀上國之光,沾沾自喜,以為庶幾不負此遊也。遠覽未周,返棹至豫章,停舟南浦,縱目西山,玩奇挹秀,計此地為至人淵藪也,低回留之不能去。遂捨舟就舍,因而赴見建安王。荷不鄙,許之以長揖,賓序設醴歡甚。王乃移席握手而言曰:“凡有德行之君子,辱臨吾地,未嚐不請而友且敬之。太西邦為道義之邦,願聞其論友道何如。”竇退而從述曩少所聞,輯成友道一帙,敬陳於左。

《友論》利瑪竇曰:吾友非他,即我之半,乃第二我也,故常視友如己焉。友之與我,雖有二身,二身之內,其心一而已。相須相佑,為結友之由。孝子繼父之所交友,如承受父之產業矣。時當平居無事,難指友之真偽,臨難之頃,則友之情顯焉。蓋事急之際,友之真者益近密,偽者益疏散矣。有為之君子無異仇,必有善友。交友之先宜察,交友之後宜信。雖智者亦謬計,己友多乎實矣(愚人妄自侈口,友似有而還無。智者抑或謬計,友無多而實少)。友之饋友而望報,非饋也,與市易者等耳。友與仇,如樂與鬧,皆以和否辨之耳,故友以和為本焉。以和微業長大,以爭大業消敗(樂以導和,鬧則失和,友相和則如樂,仇不和則如鬧)。在患時,吾惟喜看友之麵;然或患或幸,何時友無有益?憂時減憂,欣時增欣。仇之惡以殘仇,深於友之愛以恩友。豈不驗世之弱於善,強於惡哉!人事情莫測,友誼難憑,今日之友,後或變而成仇,今日之仇,抑或變而為友,可不敬慎乎!徒試之於吾幸際,其友不可恃也(脈以左手驗耳,左手不幸際也)。既死之友,吾念之無憂,蓋在時我有之如可失,及既亡念之如猶在焉。各人不能全盡各事,故上帝命之交友,以彼此胥助。若使除其道於世者,人類必散壞也。可以與竭露發予心,始為知己之友也。德誌相似,其友始固(旻也雙又耳,彼又我,我又彼)。正友不常,順友亦不常。逆友有理者順之,無理者逆之,故直言獨為友之責矣。交友如醫疾,然醫者誠愛病者,必惡其病也。彼以救病之故,傷其體,苦其口,醫者不忍病者之身,友者宜忍友之惡乎?諫之諫之,何恤其耳之逆,何畏其額之蹙。

友之譽,及仇之訕,並不可盡信焉。

友者於友,處處時時,一而已,誠無近遠內外麵背異言異情也。

友人無所善我,與仇人無所害等焉。

友者過譽之害,較仇者過訾之害猶大焉。(友人譽我,我或因而自矜;仇人訾我,我或因而加謹。)視財勢友人者,其財勢亡,即退而離焉,謂既不見其初友之所以然,則友之情遂渙矣。

友之定,與我之不定事試之,可見矣。

爾為吾之真友,則愛我以情,不愛以物也。

交友使獨知利己,不複顧益其友,是商賈之人耳,不可謂友也(小人交友如放賬,惟計利幾何)。

友之物皆與共。

交友之貴賤,在所交之意耳,特據德相友者,今世得幾雙乎?

友之所宜,相宥有限(友或負罪,惟小可容,友如犯義,必大乃棄)。

友之樂多於義,不可久友也。

忍友之惡,便以他惡為己惡焉。

我所能為,不必望友代為之。

友者古之尊名,今出之以售,比之於貨,惜哉!

友於昆倫邇,故友相呼謂兄,而善於兄弟為友。

友之益世也,大乎財焉,無人愛財為財,而有愛友特為友耳。

今也友既沒言,而諂諛者為佞,則惟存仇人,以我聞真語矣。

設令我或被害於友,非但恨己害乃滋,恨其害自友發矣。

多有密友,便無密友也。

如我恒幸無禍,豈識友之真否哉。

友之道甚廣闊,雖至下品之人,以盜為事,亦必以結友為黨,方能行其事焉。

視友如己者,則遐者邇,弱者強,患者幸,病者視愈,何必多言耶?死者猶生也。

我有二友,相訟於前,我不欲為之聽判,恐一以我為仇也。我有二仇,相訟於前,我可猶為之聽判,必一以我為友也。

信於仇者猶不可失,況於友者哉。信於友不足言矣。

友之職,至於義而止焉。

如友寡也,予寡有喜,亦寡有憂焉。

故友為美友,不可棄之也。無故以新易舊,不久即悔。

既友,每事可同議定,然先須議定友。

友於親,惟此長焉,親能無相愛親友者否?蓋親無愛親,親倫猶在,除愛乎友其友,理焉存乎?獨有友之業能起。

友友之友,仇友之仇,為厚友也。(吾友必仁,則知愛人,知惡人,故我據之。)不扶友之急,則臨急無助者。

俗友者同而樂多於悅,別而留憂;義友者聚而悅多於樂,散而無愧。

我能防備他人,友者安防之乎?聊疑友,即大犯友之道矣。

上帝給人雙目、雙耳、雙手、雙足,欲兩友相助,方為事有成矣。(友字古篆作旻,即兩手也,可有而不可無。朋字古篆作羽,即兩習也,鳥備之方能飛。古賢者視朋友,豈不如是耶?)天下無友,則無樂焉。

以詐待友,初若可以籠人,久而詐露,反為友厭薄矣。以誠待友,初惟自盡其心,久而誠孚,益為友敬服矣。我先貧賤,而後富貴,則舊交不可棄,而新者或以勢利相依。我先富貴,而後貧賤,則舊交不可恃,而新者或以道義相合。友先貧賤,而後富貴,我當察其情,恐我欲親友,而友或疏我也。友先富貴,而後貧賤,我當加其敬,恐友防我疏,而我遂自處於疏也。

夫時何時乎?順語生友,直言生怨。

視其人之友如林,則知其德之盛;視其人之友落落如晨星,則知其德之薄。

君子之交友難,小人之交友易;難合者難散,易合者易散也。

平時交好,一旦臨小利害,遂為仇敵,由其交之未出於正也。交既正,則利可分,害可共矣。

我榮時,請而方來,患時不請而自來,夫友哉!

世間之物,多各而無用,同而始有益也。人豈獨不如此耶?

良友相交之味,失之後愈可知覺矣。

居染廛而狎染人,近染色,難免無汙穢其身矣。交友惡人,恒聽視其醜事,必習之而浼本心焉。

吾偶遇賢友,雖僅一抵掌而別,未嚐少無裨補,以洽吾為善之誌也。

交友之旨無他,在彼善長於我,則我效習之,我善長於彼,則我教化之,是學而即教,教而即學,兩者互資矣。如彼善不足以效習,彼不善不可以變動,何殊盡日相與遊謔而徒費陰影乎哉。(無益之友,乃偷時之盜。偷時之損,甚於偷財;財可複積,時則否。)使或人未篤信斯道,且修德尚危,出好入醜,心戰未決於,以剖釋其疑,安培其德,而救其將墜,計莫過於交善友。蓋吾所數聞所數睹,漸透於膺,豁然開悟,誠若活法勸責吾幹善也。嚴哉君子!嚴哉君子!時雖言語未及,怒色未加,亦有德威,以沮不善之為與。

爾不得用我為友,而均為嫵媚者。

友者,相褒之禮易施也。夫相忍,友乃難矣。然大都友之皆感稱己之譽,而忘忍己者之德。何歟?一顯我長,一顯我短故耳。

人人不相愛,則耦不為友。

臨當用之時,俄識其非友也,湣矣。

務來新友,戒毋這舊者。

友也,為貧之財,為弱之力,為病之藥焉。

國家可無財庫,而不可無友也。

仇之饋,不如友之棒也。

世無友,如天無日,如身無目矣。

友者既久,尋之既少,得之既難,存之或離於眼,即念之於心矣。

知友之益,凡出門會人,必圖致交一新友,然後回家矣。

諛諂友,非友,乃偷者,偷其名而僭之耳。

吾福祉所致友,必吾災禍避之。

友既結成,則戒一相斷友情;情一斷可以姑相著,而難複全矣。玉器有所黏惡,於觀易散也,而寡有用耶?

醫士之意,以苦藥瘳人病,諂友之向,以甘言長人愆。

不能友己,何以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