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欲離浮友,且漸而違之,非速而絕之。
欲以眾人交友則繁焉,餘竟無冤仇則足矣。
彼非友信爾,爾不得而欺之,欺之至,惡之之效也。
永德永友之美餌矣。凡物無不以時久為人所厭,惟德彌久彌感人情也。德在仇人猶可愛,況在友者歟。
曆山王(大西域古總王)值事急,躬入大陣,時有弼臣止之曰:事險若斯,陛下安以免身乎?王曰:“汝免我於詐友且顯仇也,自乃能防之。”
曆山王亦冀交友,賢士名為善諾。先使人奉之以數萬金,善諾佛而曰:“王貺吾以茲意,吾何人耶!”使者曰:“否也。王知夫子為至廉,是奉之耳。”曰:“然則當容我為廉己矣。”而麾之不受。史斷之曰:王者欲買士之友,而士者毋賣之。
曆山王未得總值時,無國庫,凡獲財厚頒給與人也。有敵國王富盛,惟事務充庫,譏之曰:足下之庫在於何處?曰:在於友心也。
昔年有善待友而豐惠之,將盡本家產也。旁人或問之曰:財物畢與友,何留於己乎?對曰:惠友之味也(別傳對曰:留惠友之冀也。意俚異而均美焉古有二人同行,一極富,一極貧。或曰二人為友至密矣,竇法德(古賢者名)聞之曰:既然,何一為富者,一為貧者哉!(言友之物皆與共也。)昔有人求其友,以非其友,以非義事而不見,與之曰:苟爾不與我所求,何複用爾友乎?彼曰:苟爾求我以非義事,何複用爾友乎?
西士之一先王,曾交友一士,而腆養之於都中。以其為智賢者,日曠弗見陳諫,即辭之曰:朕乃人也,不能無過,汝莫見之,則非智士也。見而非諫,則非賢友也。一先王弗見諫過,且如此,使值近時,文飾過者當何如?
是的亞(是北方國名)俗,獨多得友者,稱之謂富也。
客力所(西國王名)以匹夫得大國,有賢人問得國之所行大旨,答曰:惠我友,報我仇。賢曰:不如惠友而用恩。俾仇為友也。
墨臥皮(古聞士者)折開大石榴,或人問之曰:夫子何物,願獲如其子之多耶?曰:忠友也。
萬曆二十三年歲次乙未三月望大西域山人利瑪竇集。
二、《廣絕交論》
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名篇,南朝劉峻(462——521年)作。據《後漢書》卷四三朱穆(100——163年)記載,朱穆任侍禦史時,“感俗澆薄,慕尚敦篤,著《絕交論》以矯之”。劉峻的《廣絕交論》,是朱穆《絕交論》的續篇。劉峻寫作此文,與當年的朱穆一樣,痛感世風日下,人與人的交往,充斥著利字當頭,虛偽、奸詐,他力圖通過此文振聾發聵,扭轉社會風氣。而據《南史,任昉傳》記載,任昉(460——580年)為人慷慨,性喜交遊,獎掖士友,不遺餘力,“得其延譽者多見升擢”。特別是彭城人到溉、到洽兄弟,更與他過從甚密,並由他推薦,而做了高官。任昉一生廉潔,仗義疏財,兩袖清風,死後家徒四壁,其子任西華,冬天連一件像樣的棉衣都沒有。而任昉的生平舊交,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有一次,劉峻路遇西華,見狀,不禁感慨萬千,“泫然矜之,乃廣朱公叔《絕交論》”。劉峻此文直接抨擊的對象是“一闊臉就變”的勢利小人到溉、到洽兄弟,以致“到溉見其論,抵幾於地,終身恨之”(劉瑤:《梁典》),可見此文是擊中要害的。當然,此文批判奸徒市儈的“利交”,提倡誠摯淳樸的“素交”,則具有深遠的意義,即使在今天,仍然沒有過時。《廣絕交論》著錄甚夥,這裏依據的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501——531年)編、唐朝李善注的《文選》卷五五論五所載文。
《廣絕交論》劉孝標
客問主人曰:“朱公叔《絕交論》為是乎?為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問?”客曰:“夫草蟲鳴則阜螽躍,雕虎晡而清風起。故姻媼相感,霧湧雲蒸;嚶鳴相召,星流電激。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鬱鬱於蘭藍;道葉膠漆,誌婉孌於塤篪。聖賢以此鏤金版而鐫盤盂,書玉牒而刻鍾鼎。若乃匠人綴成風之妙巧,伯子息流波之雅引。範張款款於下泉,尹班陶陶於永夕。駱驛縱橫,煙霏雨散,巧曆所不知,心計莫能測。而朱益州汩彝敘,粵謨訓,捶直切,絕交遊。比黔首以鷹鸇,媲人靈於豺虎。蒙有猜焉,請辨其惑。”
主人忻然而笑曰:客所謂撫弦徽音,未達燥濕變響;張羅沮澤,不睹鴻雁雲飛。蓋聖人握金鏡,闡風烈,龍驤蠖屈,從道汙隆。日月聯璧,讚蹇蹇之弘致;雲飛電薄,顯棣華之微旨。若五音之變化,濟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於赤水,謨神睿而為言。至夫組織仁義,琢磨道德,歡其愉樂,恤其陵夷。寄通靈台之下,遺跡江湖之上,風雨急而不綴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賢達之素交,曆萬古而一遇。逮俗世民訛,狙詐飆起,溪穀不能逾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之末。於是素交盡,利交興,天下蚩蚩,鳥驚雷駭。然則利交同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焉:若其寵鈞董、石,權壓梁、竇,雕刻百工,爐捶萬物,吐漱興雲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騖。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水接軫。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是曰“勢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聯騎,居裏閈而鳴鍾。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魚貫鳧躍,颯遝鱗萃,分雁鶩之稻粱,霑玉郅之餘瀝。銜恩遇,進款誠,援青鬆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賄交”,其流二也。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搢紳羨其登仙。加以斂頤蹙頦,涕唾流沬,騁“黃馬”之劇談,縱“碧雞”之雄辯。敘溫鬱則寒穀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飛沉出其顧指,榮辱定其一言。於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掛於通人,聲未遒於雲閣,攀其鱗翼,丐其餘論,附駔驥之旄端,軼歸鴻於碣石。是曰“淡交”,其流三也。
陽舒陰慘,生民大情;憂合騮離,品物恒性。故魚以泉涸而煦沫,鳥因將死而鳴哀。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恐懼寘懷,昭《穀風》之盛典。斯則斷金由於湫隘,刎頸起於苫蓋。是以伍員濯溉於宰嚭,張王撫翼於陳相。是曰“窮交”,其流四也。
馳騖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衡,秉纖纊。衡所以揣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顏、冉龍翰鳳雛,曾、史蘭薰雪白,舒、向金玉淵海,卿、雲黼黻河漢,視若遊塵,遇同土埂;莫肯費其半寂,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錙銖,纊微影撇,雖共工之搜慝,驩兜之掩義,南荊之跋扈,東陵之巨猾,皆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將其意,脂韋便辟導其誠。故輪蓋所遊,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實行張、霍之家。謀而後動,毫芒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於闤闠,林回喻之於甘醴。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後悴,或始富而終貧,或初存而後亡,或古約而今泰。循環翻覆,迅若波瀾。此則殉利之情未嚐異,變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觀之,張、陳所以終凶,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何所見之晚乎?
因此五交,是生三釁;敗德殄義,禽獸相若,一釁也。難固易攜,仇訟所聚,二釁也。名陷饕餮,貞介所羞,三釁也。古人知三釁之為梗,懼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檟楚,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樂安任昉,海內髦傑。早綰銀黃,夙昭民譽。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躊俊邁,連橫許、郭。類田文之愛客,同鄭莊之好賢;見一善則盱橫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於是冠蓋輻湊,衣裳雲合;輜耕擊鐿,坐客恒滿。蹈其閫閾,若升闕裏之堂;入其噢隅,謂登龍門之阪。至於顧盼增其倍價,剪拂使其長鳴,影組雲台者摩肩,趨差丹墀者疊跡。莫不締恩狎,結綢繆,想惠、莊之清塵,庶羊、左之徽烈。
及瞑目東粵,歸骸洛浦。緦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彥;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藐爾諸孤,朝不謀夕,流離大海之南,寄命瘴癘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舌下泣之仁,寧慕鄙成分宅之德?
嗚呼!世路險巇,一至於此!太行、孟門,豈雲嶄絕?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棄之長騖。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麇鹿同群,皦皦然絕其雰濁。誠恥之也!誠畏之也!
三、《絕交書》
關於《絕交書》的來龍去脈,見本書第一章第五節“救友與賣友”之“賣友”一小節。陳夢雷的這篇《絕交書》及另一篇《告都城隍文》,對於李光地欺君賣友、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卑劣行徑,予以係統揭露,悲憤之情,令人有字字血淚之感。這是繼《廣絕交論》後又一篇很有影響的文章,對李光地輩假道學是有力的鞭撻。本文見陳夢雷《閑止書堂集鈔》卷一。此書流傳甚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據蘇州市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影印,筆者即據此本轉錄,並標點、注釋。還需一提的是,雍正帝上台後,政局劇變,陳夢雷又遭譴責,複謫戍黑龍江,乾隆六年(1741年)卒於戍所。難能可貴的是,陳夢雷的仆人楊昭將其一些手稿抄錄,編成此書,並於康熙癸酉(1693年)刻於福州。此豈僅忠於故主之行哉,情長誼深,堪稱義薄雲天也。
《絕交書》
不孝學識庸陋,稚年得謬通籍,性複剛褊寡合,不能與俗俯仰。老年兄以桑梓巨望,道貌衝和,折節下交,每以遠大相許,不孝亦不自量其瞀暗,思托附驥尾,相與有成,每探賾析微,窮極理性,罔間晨夕。
自謂針芥之投,庶幾終始也,豈意彝險易操,初終殊態,猜忮其心,險幻其術,幾陷不孝喪身覆巢而不悔也。嗚呼痛哉!不孝釋係之日,不勝憤懣,號於司寇(按:指徐乾學),然粗述相負大略耳,其於不可告人之隱,猶未忍宣之於眾也。而老年兄怙終迷複,善於飾非文過,不稍自加咎省,竊恐不孝雖箝口結舌於絕域,而鄉裏憤悱,朝紳公論,從此而起,九皋聞天,或至對簿指摘,則交誼瓦裂,厚道陵替,由後追昔,豈不愴然!是用布其巔末,鮮所忌諱,惟老年兄平心靜氣察之,幸甚!
昔甲寅之變,不孝遁跡僧寺,逆黨刃脅老父追尋,不孝挺身往代,刀鈹林立,蹀屍賤血,不孝恬不為動,見賊不跪,語不為屈,以為苟得全親,一身死不足恨耳。逆怒,將寘於刑,已複放歸。不孝即削發披緇,杜門旬日。逆賊分曹授官,不以相及,自幸得免賊臣。教以遍加網羅,防杜不測,遂脅以偽官。然不孝就拘而往,不受事而歸,辭其印劄,不赴朝賀,瘠形托病,三年一日,此通國所共聞,有心所共歎,不假不孝一二談也。年兄家居安溪,在六百裏之外,萬山之中,地接上遊,舉族北奔,非有關津之阻,徜徉泉石,未有微檄之來,顧乃翻然勃然,忘廉恥之防,拘貪冒之見,輕身杖策,其心殆不可問。而不孝以素所欽仰之心,猶曲為解諒,謂不過為怯耳,故六年叔初來,不孝即毅然以大義相責,令速歸勸阻,又恐年叔不能堅辭,不足動聽,複遣使輔行,而年兄已高巾褒袖,見耿逆而來矣。不孝方食,駭懣投匕而起,然思隻手回天,孤立無輔,舉目異類,莫輸肺腑,冀年兄至性未滅,愚誠可感,庶幾將伯之助,故嚴詞切責,怒發上指,聲與淚倶。先慈恐不孝激烈難堪,遣人呼入。家嚴出,以婉詞相諷,至自述老朽布衣受封,已甘與兒輩闔門其斃,年兄亦為改容。家嚴乃呼不孝出,與年兄共議,促膝三日,凡耿逆之狂悖,逆帥之庸暗,與夫虛實之形,間諜之計,聚米畫灰,靡不備悉。不孝又謂以皇上聰明神武,天道助順,諸逆行次第削平,矧小醜區區,運之掌股者哉。年兄猶以為落落難合,及不孝引楊道聲與年兄抵足一夕,年兄既深服其才,且見其勝國衣冠之遺,猶有不肩與賊共事之意,始信前言。不孝於是定計。不孝身在虎穴,當結楊道聲以潰其腹心,離耿繼美以隳其羽翼,陰合死士,以待不時之應。年兄遁跡深山,間道通信,曆陳賊勢之空虛,與不孝報稱之實跡,庶幾稍慰至尊南顧之憂。年兄猶慮既行之後,逆賊有意外之誅,求欲受一廣文以歸。不孝謂不得一潔身事外之人,軍前不足以取信,若後有征召,當堅以病辭。萬一賊疑怒至,發兵拘捕,吾寧扶病而出,以全家八口為保,年兄始慨任其事。臨行之日,不孝訣曰:他日幸見天日,我之功成,則白爾之節,爾之節顯,則述我之功。倘時命相佐,鬱鬱抱恨以終,後死者當筆之於書,使天下後世,知國家養士三十餘年,海濱萬裏外,猶有一二孤臣,死且不朽。嗚呼!當此之時,不孝揚眉怒目,隕涕郗獻,天地為之含愁,鬼神為之動色,凡有血氣,聞之當無不扼腕酸心,捐軀赴義者。嗚呼!息壤在彼,而忍忘之乎?年兄既行,耿鄭構兵,音耗莫通。不孝兩次遣人出關,終不得達意,年兄當已代陳天聽,而年兄猶豫卻顧,及至耿逆敗衄,聞招撫之令,始遣紀綱抵省,謂不孝能勸諭歸誠,乞與其名。噫嘻!不孝托病拒逆,何由進帷幄之言?年兄身在泉郡,何由預勸降之策?其為術豈不疏乎!然不孝所喜者,年兄已乃心王室,意在見功,事蔑不濟。而彼時耿逆猜忌方深,城析嚴密,片紙隻字,不能相通。且紀綱頗稱解事,可宣心腹,因備告以耿逆勢未窮蹙,不肯歸誠,今幸耿繼美已被離間,出鎮浦城,內生疑端,海賊雖已連和,彼止未忘瑕釁,不若各散流言,使二逆相圖,以分兵勢。一麵遣人由山路迎請大兵,道由杉關,一鼓可下。若臨城不順,則內應在我,反複叮嚀,兩日遣歸。蓋自張誥回後,不孝方幸年兄之克有成功,而不虞其萬一相負也。親王入境,年兄抵省相見,乃詭言謂爾時假道汀州,恐為耿氏捉獲,則我幸全,爾立齏粉矣。今幸同見天日,爾報國之事非一,吾當一一入告,爾俟吾奏聞之後,然後進都。又作詩相贈,不諱省中誓約之言,美不孝反周為唐之功,不孝亦遂安心以待,豈疑有護短貪功之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