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親情
父母碑文
因家貧,恒祥公(一八九四年農曆五月四日至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十三歲即為人傭耕,旋玄蘇州抬轎、趕驢、拉黃包車。一九四六年土改後,始返鄉務農,勤勞終身。公性耿直,急公好義,全力培養兒孫,譽聞鄉裏。曹孺人(一九〇三年農曆七月十九日至一九七二年元月三日)勤儉持家,憐貧惜幼,抗日戰爭時曾為新四軍做鞋,照護傷病員。一生良善,梓裏口碑。願後世兒孫,毋忘清德。
時維公元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九日,不孝男春友(蔭)、春才、春瑜、婦女淑珍率族眾叩祭先考恒祥公、先妣曹孺人:
托先考先妣洪福,眾兒孫事業有成,興旺發達。先考、先妣恒以為念之宇輪孫,十年前遠渡澳洲創業成功,今特萬裏歸來,隨眾祭掃,敬獻鮮花、香果、美酒致奠,叩祈魂兮歸來,伏維尚饗。謹獻詞曰: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輩大德,永誌莫忘 。
一九九九年農曆三月初四日
窮證——亡妻過校元女士小記
我並不喜歡收藏。對於時下日趨風靡、很多人趨之若鶩地搜集真真假假的爛古董、銅錢和毛澤東像章、郵票之類,皆無興趣。沒有那麼多閑工夫。但是,作為一個雖然還未很老、但畢竟已不年輕的文化人,寒家總有不少文化積存,其中包括收藏家們已經或正在感興趣的東鱗西爪、一枝一葉。
譬如說,我在翻舊相冊、筆記本、畫冊、書籍時,有時會發現上海、北京、江蘇等地的糧票。其中上海的半兩糧票,在全國堪稱獨一無二。當時憑此票可買一碗豆漿,或一根油條,也因此遭到外地人、特別是北方漢子的譏評:“上海人小家子氣十足!糧票居然有半兩的,還不夠塞牙縫,虧他們想得出!”其他還有工業品券、布票、油票、買豆製品卡等等,都是我多年前隨手亂放,時間久了,也就忘諸腦後,有時找東西、査資料時,又使這些雞零狗碎之類,重新躍入眼簾,勾起我許多沉重、無奈的回憶。有的事,更是刻骨銘心,令我老淚縱橫。
娶妻生子,人生大事也。我妻過校元女士,無錫人,1955年考入複旦大學物理係,與我同屆。但我讀的是曆史學。我們在1956年相識相戀。1958年,她提前畢業,留校工作,參加了研製我國第一台模擬電子計算機的工作。從1959年冬開始,複旦大學的食堂越來越緊張,靠每月二十五斤的定量糧票吃飯,副食品又少得可憐,我根本吃不飽。校元吃飯時,每次總要將碗裏的飯撥一些到我的碗裏。1961年初,我留校讀研究生已經一年。我倆商量多次後,決定結婚。因為結婚後,才能拿到戶口簿,而有了戶口簿,便有了副食品供應證,每周可買幾塊豆腐幹、半斤豆芽之類,還另有一些票證。我們的積蓄很少,為置辦必備的家用品煞費腦筋。我在朔風凜冽中奔波,費了很大勁兒,才憑票購到一張雙人鐵床、一隻熱水瓶、一個洗臉盆、一隻痰盂。
第二年夏天,我妻在第二軍醫大學辦的長海醫院,生下我們的兒子宇輪。全國的饑餓,像瘟疫一樣蔓延。我們無權無勢,無處開後門。校元懷孕期間,營養不良,身體又不好,故兒子出世後,她幾乎沒有奶水。出院那一天,她哭著對護士長說:“我這一點點奶水,怎麼能養活這個孩子?”這位瘦長的約三十多歲的護士長,含著眼淚,歎息著說:“是啊,你如果營養跟不上,身體又康複得不好,很可能會斷奶的。”她說:“這樣吧,我去找醫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開出證明,就說你因病無奶,你們拿這個證明,去找牛奶供應站,按照規定是可以訂一瓶牛奶的。”也不過十分鍾後,護士長微笑著來告訴我們:證明開來了!我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這位善良的護士長、女軍人才好,我妻感動地連連抹著眼淚。而護士長歎息著,一臉無奈地說:“這裏的產婦,很多都沒有奶水,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這樣的證明,我們是很少開的。因為現在牛奶供應非常緊張,多開了,牛奶公司會對我們有意見。”回家後,我立即去牛奶供應站。辦事員是位中年人,得知我倆都是在複旦大學搞研究的,他二話沒說,就給我辦了一張牛奶卡。我手拿這張薄薄的、四寸見方的卡片,覺得手頭沉甸甸的,勝似萬兩黃金。有了它,我的兒子的生命才有保證,我妻子才能破涕為笑。
彈指間,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那賢惠卻又苦命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中遭迫害不幸去世,已經二十八年。宇輪遠渡重洋,在澳洲落籍,也已十年。不知那位護士長大姐、辦事員老哥,現在哪裏?非常懷念他們……回首票證渾是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不管是眾多愛好者熱心收藏的,還是我家殘存的各種票證,都是窮證一是計劃經濟、特別是極“左”年代國困民窮的曆史見證。其次,更準確地說,是“左”的路線、烏托邦空想把國家、百姓搞窮的物證。背離了實事求是的共產風、浮誇風鬧到了頂峰,帶來的後果正如一句詩所形容的那樣,“一峰頓使九州貧”,這是莫大的曆史悲哀!所幸噩夢一般的曆史,早已翻過去好多頁,改革開放現代化大潮,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衝走了那些大大小小、瑣屑難記的票證。真個是:別了,票證。但願它永遠不會卷土重來。
(原載《海南日報》1999年1月4日;《中國改革報》1999年1月6日;並收入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票證舊事》)一枝一葉總關情——家兄文集《藝文枝葉》序
長兄王蔭先生的文集《藝文枝葉》是我斟酌很久才建議他選用這個書名的。蔭兄做過小學教師、校長,演過淮戲,領導過藝人,從事過通俗文藝的創作,搜集過民間文學作品。現在把多年來寫的作品結集在一起,不正是藝林的一枝一葉嗎?
但是,正如鄭板橋的一句詩所形容的那樣,“一枝一葉總關情”。蔭兄的這些文章,飽含著愛國情、愛黨情以及濃烈的鄉情、親情、友情。由於日寇戰火燒到蘇州,他小學還沒讀完,就隨母親逃亡到建湖老家種田。新四軍來了,建立起抗日民主政權後,他才有了工作,當小學教師,一度在鄉政府、區政府工作過,後來又長期教書。直到建國後,才調到縣政府、地區行署工作,直至離休。現在重讀他在抗戰時期寫的愛國小調之類,可以聽到一個鄉村小知識分子的愛國激情。我清楚地記得,在抗戰中,他在蔣王莊、呂老莊,一邊教小學,一邊種地,一邊組建“峰北鄉農村業餘劇團”,又編又導又演,使這個劇團聞名全縣,深受農民的歡迎。我看蔭兄可以說出身民間文藝大學;而這又是共產黨領導的文藝工作的產物,他年紀很輕就入黨了。他深知,沒有黨的培養,他很可能是個胼手胝足的農民,充其量也不過是鄉村小學教員而已。因此,即使他在幾次政治運動中受到不公正對待,甚至遭到迫害時,他對黨從無怨言。收在這本集子中的不少作品,便是明證。
“野人懷土,小草戀山。”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家鄉都不愛,就不可能愛國,本集中的不少文章,都可歸類到鄉土文學,字裏行間,充滿了對鹽阜大地、建湖水鄉的赤子之情。這幾天,北京正是酷暑,我花了兩天的時間仔細閱讀、推敲蔭兄寫的《家史漫憶》,仿佛有一陣陣寒風呼嘯著從我的背後吹來,使我的心冰涼,為之戰栗。我虛年齡四歲就記事了,一個甲子以來的家史,我曆曆在目。當然,蔭兄畢竟比我大十五歲,父母早年在蘇州的苦難經曆,以前我雖然從父母那裏聽到過一些片斷,但這次讀了《家史漫憶》,才有了比較完整的印象。往事不堪回首,讀到在舊社會、在十年動亂中,一家人的慘痛遭遇,我不止一次潸然淚下,這些文字也是蔭兄親情的結晶。
今天,我在史學界、文學界,總算有點微名。作為曆史學家,與我考大學時的偶然因素有關,這裏存而不論。但作為散文作家,則是受了母親和大哥啟蒙的結果。母親雖然一字不識,但講故事有頭有尾、情節生動、語言幽默,對我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我在讀小學時一剛好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期間,跟著大哥“玩文娛”(鹽城土話演出、宣傳之意),唱小調、淮戲,讀《鹽阜大眾報》,讀文藝作品,到初中時就開始向報刊投稿,都得到大哥的關懷、鼓勵。
是的,這本集子中的作品,沒有文學殿堂裏的黃鍾大呂,我也不敢像時下某些貶值的評論家那樣,動輒說哪幾篇文章擲地作金石聲。但是,《藝文枝葉》,一枝一葉連著祖國、黨以及我們家庭的風和雨,記載著一個老文藝工作者在風雨中不斷前進、老而彌堅的足跡,其作品自有它固有的文學價值、社會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今年八月,適逢蔭兄八十大慶,我請著名學者書法家馮其庸教授寫了四尺壽字,請著名漫畫家葉春暢先生畫一幅孫悟空獻蟠桃祝壽。兩位友人都很快完稿,作品光彩照人。與我同住方莊、時常見麵的文友喬羽先生,很早就為這本集子題簽。這裏,我代表蔭兄,謹向這三位好友深致謝忱。
(《揚子晚報》2001年9月1日,《海南日報》9月12日)女兒唱的歌
《中華英才》第99期,曾經刊出我和女兒的照片;她叫芃芃,當時才七個月,轉眼間,現在已經三歲多了。我們夫妻倆都喜歡音樂,我對中外古典音樂、民間音樂,更是到了酷愛的程度。因此,芃芃還在她媽媽肚子裏時,就開始接受音樂胎教,聽中外小提琴、鋼琴演奏的搖籃曲、牧歌之類錄音。
她來到人世後,對這類音樂,很敏感。有時她哭鬧,隻要放這類音樂磁帶,她便能很快安靜下來,聽得入神。但是,她一歲半時,會講話了,漸漸對這類音樂失去了興趣。這是因為,我們請來帶她的女孩,隻念了兩年初中,對中外輕音樂一無所知,毫無興趣,一有空就放流行歌曲,並不時唱得津津有味。她走後,新來的小保姆,雖說念完了初中,但問她內蒙古、湖北,哪個在南,哪個在北,她答不上來,說沒學過。可是唱的歌,卻是南腔北調,有從磁帶上聽來的,也有從電視、電影裏學來的,多半唱不全,東一句、西一句。近來似乎又有了變化:隻唱愛情歌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當我放過去艽艽非常喜歡聽的《艾麗絲》、《牧童短笛》、《二泉映月》之類的曲子,芃芃馬上就說:“不好聽,甭放。”成天唱的是在我看來歌詞根本不合邏輯的《纖夫的愛》、《九月九的酒》之類。她畢竟才三歲,雖說記性很好,這些歌聽一兩遍就會唱了,但往往不懂詞意,有時我聽後,忍不住捧腹大笑。一次她唱什麼“夢裏雞雞”,我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悟出是《雪珂》插曲中“夢裏記起”。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學會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唱到悠長的高音部分,真像一隻引頸長啼的小公雞。
太費勁,太難為她了!這兩天,她又忽然反複唱這樣的兩句:“過去我是多麼討厭你,現在我是多麼喜歡你。”我大吃一驚,問小保姆這是什麼歌?她說:“不知道,我就隻會唱這兩句,被芃芃聽去了。”我很苦惱,這些哪裏是我僅僅三歲的女兒唱的歌!可是,能深深吸引她的優秀幼兒歌曲又在哪裏呢?我想起了《渴望》中的歌詞:“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訊南來北往的客……”
二、師情
難忘啟蒙師如果說,作為一名學者、作家,我的文筆還算流暢、簡潔。這得力於我在少年時代打下的語文基礎比較紮實。從小學到中學的語文老師,他們對我的啟蒙之恩,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這大半輩子,寫過幾百萬字。但第一篇作品一嚴格地說,是第一篇作文的寫作、刊出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1943年,我虛歲7歲,在今建湖縣高作鎮蔣王莊小學讀二年級。夏一華老師教我們寫作文。他要我們把看到的有意思的事,寫下來。我想起我們一群小夥伴在一小塊空地上種雞毛菜(即小青菜)的情景,覺得很有趣,便用毛筆在仿紙上寫道:“雞毛菜長出來了,綠油油的,多好看哪。蝴蝶在上麵飛來飛去,多快樂呀!”夏老師看後,微笑著,用紅筆在我的作文上批了一個優字,並貼在教室的土牆上,這就是發表了。同學們下課後都去看,我自然很高興。夏老師肯定我這篇作文,雖然隻有短短的五句,但文字通順,沒有錯別字,字也寫得很認真。我的第一篇作文,受到夏老師的表揚,對我以後的成長,具有重要影響。我幼小的心靈茅塞頓開:什麼叫寫作?這就是寫作嘛!由此打消了對寫作的神秘感。
夏老師是個溫文爾雅的人,皮膚白淨,身材痩弱,穿長衫,戴禮帽。一次我在描紅簿上,竟然寫下“夏老師像個大姑娘”一行大字。這真是沒大沒小,太不尊重老師了。夏老師看到後很生氣,用戒尺打了我的手心幾下。但他顯然是手下留情,我並不感到很疼。自從這次“大姑娘”風波後,夏老師仍然耐心地教我如何寫作文,並不時表揚我。我兒時相當淘氣,又不講衛生,頭上長了不少虱子。夏老師沒有嫌我,有時下課後,還幫我捉虱子。當時我就產生聯想,他批改我的作文,改掉錯字,跟在我的頭上捉掉虱子差不多。令人痛惜的是,夏老師隻教了我們一個多學期的課,便因患肺結核病倒,不久即去世,年僅20多歲。歲月悠悠,近一個甲子過去了,我常常想起這位第一個在寫作道路上扶我學步的老師。沒有當初的第一步,哪有我後來漫長的、通往成功之路的步履啊?
上了初中後,葛葵先生、王文燦先生、唐則堯先生,對我的作文熱情鼓勵、嚴格要求,激發了我的作家夢,同樣是令我終身難忘的。1949年秋,我考入鹽城師範初中部(前身是著名的海南中學)教我們語文的是葛葵先生。他畢業於南京師範大學。比起小學時代的老師,他真是位大學問家了!他對曆史、古典文學、現代文學,都很熟悉。教語文課,分析主題、文章做法,深入淺出,對相關作家的生平,娓娓道來,津津有味,並不時講起他參加南京學生反饑餓、反內戰遊行示威活動的情景。他當時念的他們寫在大橫幅上的一首詩,我至今仍記憶猶新:“黃金美酒萬民血,玉盤佳肴百姓膏。燭淚落時民淚落,歡聲到處哭聲高。”他提倡課餘要多讀現代作家的作品。正是在他的啟發下,我由讀傳統武俠小說、舊小說,轉而讀新文藝作品,《小二黑結婚》、《呂梁英雄傳》、《茅山下》、《新兒女英雄傳》等,便是我最早接觸的新文藝作品,使我大開眼界。葛先生給我們出的第一篇作文題,是《我最崇拜的人》。我看過小說《精忠說嶽》,便寫了我崇拜嶽飛及為什麼崇拜嶽飛。葛先生在課堂上表揚我這篇文章寫得好,但指出,嶽飛是個愚忠,這一點不值得效法。顯然,他是懂得曆史唯物主義的。非常遺憾的是,葛老師因肺病複發離職,住院治療,在家休養,於1953年去世,還不到30歲。
此後,王文燦先生、唐則堯先生相繼教我們語文課。王先生原是校醫,但知識淵博,書法亦佳,他教生理衛生、數學、語文,都很受同學們的歡迎。他批改作文一絲不苟,對我的每篇作文,都認真分析,指出優缺點,而更多的是鼓勵。時值抗美援朝,我寫了一則美軍思鄉的小調,他用紅筆批曰:寫得好,可翻譯成英文,作瓦解美軍用。這真使我受寵若驚。回想起來,這恐怕是我大半生以來,我的作品所受到的最高評價。文燦先生健在,80多歲了,衷心祝福他壽過期頤。
唐則堯先生是位嚴師,表情嚴肅,不苟言笑,我在私下給他起了個“唐老虎”的綽號,這是對老師的大不敬。後來有同學向唐老師舉報,他找我談話,指出我不敬師長的錯誤,但並未高聲訓斥。有一次作文,他出了題目,我卻擅自另寫了抗日英雄、神槍手王洪章的故事。他看後,嚴厲批評我自說自話,太隨便,怎麼可以繞開老師,自擬題目?說寫作是件嚴肅的事,不可隨隨便便。但是,他非但沒有判這篇作文不及格,反而批道:謳歌抗日英雄,很有意義,通篇文筆流暢,能吸引讀者,可試向報刊投稿。唐老師說的寫作是件嚴肅的事,不可隨便,諄諄教誨,使我受用不盡。成年後,特別是我走上研究、寫作的道路後,文章無論長短,都是心血結晶,從未信筆塗鴉。唐老師在上世紀80年代去世,僅得中壽,嗚呼哀哉。
1952年秋,我進鹽城中學讀高中,兩年後,因病輟學。在此期間,語文老師萬恒德先生對我的幫助最大。至今我保留了一本由他批改的作文簿,他對每篇作文的批閱意見,促使我的作文水平上了一個新台階。最近,我將剛出版的雜文、隨筆集《鐵線草》寄給他,聊表敬意。
在我看來,過語文關,最重要的是過作文關。固然,想寫好文章必須廣泛閱讀,勤奮練筆,但即便是了不起的天才,也很難離開小學、中學老師的啟蒙。我隻是一個僅有中等智商的人。我之所以能筆耕不輟,實在要感謝讀小學、中學時的語文啟蒙老師們。晨昏月夕,在散步林陰時,在握管凝思間,我常常想起他們,不盡的思念,在我心頭縈回,嗬,難忘啟蒙師……(《中華讀書報》2002年3月13日)
讀破《資本論》的梁啟超高足——陳守實
60年代初期,我在複旦大學曆史係讀研究生,師從陳守實(1893——1974年)教授,學習元明清史。他是梁啟超的弟子。20年代初期,陳師在清華大學研究院專攻明清史,導師即為梁啟超。
陳守實先生是位嚴師。1962年,《新建設》雜誌的一位編輯去上海約稿,當時宗教與農民起義是史學界的熱門話題,我便寫了一篇七八千字的論文《元末農民戰爭與宗教》。動筆前,我看了馬恩論宗教的著作,又看了考茨基論基督教的書,力求用正確的理論駕馭史料。因此,文章成篇後,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肯定能發表。但為慎重起見,我把文章交給陳先生,請他先審閱、指教。過了一星期,我取回論文,見到文中夾了一張紙條,上有陳先生的簡短批語:“宗教問題最好不要談,要談就首先把宗教理論弄個明白。”我並不糊塗,終於明白宗教問題不是輕易能弄明白的,隻好把這篇文章束之高閣。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好漢們抄走,化為劫灰。陳先生對別的弟子也一樣嚴格。有位師兄按規定花了八個月時間,完成了畢業論文,陳先生閱後,認為貨幣理論沒弄明白,必須重做。於是,他又重新開始鑽研理論,排比史料。
常言道:“嚴師出高徒。”雖然說來慚愧,我絕不是陳先生的高徒,但他的嚴謹學風及對我的嚴格要求,一直未敢稍忘。這些年來,我好歹也出版了幾本書,發表了若幹篇文章。學術水平如何,自有學界評判。但有一點,我可以聊以自慰:盡管我寫的不少,但從不敢漫不經心。有時我情不自禁地臨窗神馳,反問自己:倘陳師還健在,對我的書稿,不知會寫下什麼評語?也許是:嚴師已隨黃鶴去,遂使小子得僥幸。當然,這肯定比宗教問題更難弄明白了。
參加火燒趙家樓的經學史專家——周予同
周予同(1898——1981年)教授是教我們曆史文選、經學史的老師。當年五四運動時,他是愛國學生的骨幹,參加了火燒趙家樓賣國賊曹汝霖的住宅。他待人寬厚,簡直是位好好先生。他在當複旦大學教務長期間,常有外地大學的上海學生找到他家,用各種理由,請求轉學到複旦大學來。其實說穿了,他們的根本原因,是留戀大上海。予同先生心腸很軟,禁不住三說兩說,便同意他們轉學。與我同班的一位姓王的同學,便是裝出一副可憐相,說自己有胃病,不服山東水土,由予同先生批準,從山東大學轉學來的。他與我同一寢室,太了解他了:能吃能睡,身體好得很。
予同先生的隨和,也充分顯示在課堂教學中。
他幽默風趣,談笑風生。一次,說起他當年拜錢玄同先生為師,真的跪在地上,向錢先生磕了頭。
接著說:“現在多好,我教你們,是你們的老師,但都不要你們向我磕頭了!”他本人、我們全班同學,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他曾幾次在課堂上笑著說:“中華民族的特點是什麼?我看是吃飯、養兒子。”大家聞之大笑。周先生說:“我不是隨便說的。中國儒家最講究‘民以食為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兩點對中國曆史影響太大了,確實成了中華民族的特點。”1961年冬,在上海史學會的年會上,予同先生發言時重申他的這一觀點後,還開玩笑說:“所以我勸在座的青年同誌,凡是有了朋友還沒有結婚的,趕快結婚。”周先生的這一觀點,“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猛烈批判,被扣上“歪曲曆史”、“汙蔑中華民族”的大帽子。其實,今天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周先生的話,就不難發現,他說的絕非戲言。看來,研究中國曆史的人,如果不懂得中國人自古以來最重視“民以食為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精神傳統,是很難透徹理解中國曆史的。
予同先生從不傷害別人。1958年,意識形態領域越來越左,到處搞什麼“拔白旗”、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運動。有一次,在複旦工會小禮堂批判蔡尚思教授。予同先生迫不得已,隻好上台講幾句,卻一如既往幽默地說:
“蔡先生的大著《蔡元培先生學術思想大傳》,第一頁就是蔡元培先生的相片,上麵還有蔡元培先生的題字‘尚思吾兄’如何如何,大概蔡先生是要讓讀者知道,他跟蔡元培先生是本家吧?”引起哄堂大笑。我想,這樣的批判,絕不屬於“革命大批判”,傷害不了蔡先生的一根毫毛的。當時,除了予同先生,誰又能作這樣的發言呢?
救國會七君子之——王造時
50年代,複旦大學課堂秩序極好,上課前,班長要按花名冊一一點名。但盡管如此,仍有同學悄悄流動到別的年級甚至別的係去聽課。我就曾經溜到高年級去聽抗日救國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時(1902——1971)教授的課。他教的是世界近代史。時正夏日,酷熱難當,不少同學神情倦怠,有的竟已打起瞌睡。王先生見狀,立刻說:“諸位,現在我開始講拿破侖與約瑟芬的戀愛故事!”全體同學立刻眼睛一亮,豎起耳朵。王先生非常生動但很扼要地講完了這段舉世聞名、扣人心弦的故事後,馬上就轉入正題,繼續講課。情緒既然已經被鼓動起來,當然再沒有人打哈欠、睜不開眼皮了。從這種小事可以看出,王先生不愧是位著名政治家,他是深知如何在關鍵時刻去鼓動人們的情緒的。他曾積極參加五四運動,後來留學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獲得政治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教授政治學,後來投入抗日救亡運動,成了政治活動家。
王先生的口才很好,嗓音洪亮。1955年,他在複旦大學禮堂作紀念抗日戰爭的報告,說到他曾去鼓動張學良抗日,語重心長地問少帥:“張先生,別說報國了,難道你連令尊大人的仇都不想報了嗎?”少帥默然無語。他的報告,不時激起一陣陣掌聲。
王先生對學生、對年輕人是很關心愛護的。他的助教結婚時,王先生買了一隻大衣櫃作賀禮。這在幾十年前,是相當可觀的禮品了。1957年後,他不幸被打入另冊,貶到資料室工作。我當研究生時,隨中國古代史教研組活動,特別是政治學習。王先生也參加這個組學習,這樣接觸就多起來。有時向他請教一些問題,他總是一邊吸著煙鬥,一邊耐心解答。“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王先生即被誣陷,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逮捕,關在提籃橋監獄,後含冤病死獄中。
幾年前,我的一位老同學請我去她家吃飯,她的丈夫是“文化大革命”中上海人幾乎家喻戶曉的楊仲池。在1967年夏天的上海柴油機廠事件中,他被“四人幫”逮捕,橫遭迫害,直到“四人幫”粉碎後,才被平反,調來北京工作。與老楊交談才得知,他在提籃橋監獄時,與王造時先生關在一個房間。雖然當時王先生已經年邁,並患黃疸病,身上浮腫,仍然偷偷地教老楊英語,傳授給他很多知識。這樣的誨人不倦,真可謂“春蠶到死絲不斷,留贈他人禦風寒”。每當想到像王先生這樣對我們國家、民族曾經立有大功的政治家、大學者、好老師,最後竟慘死獄中,即感到悲憤難平。
(原載香港《大公報》1992年6月28日、29日)
像大海退潮,像鍾聲漸遠——周穀城
周穀城先生被稱為周穀老,並非始於他當上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成了國之“大老”之一後人們對他的敬稱。早在五十年代,複旦大學曆史係的師生,對時已年過半百的周穀城教授、周予同教授、陳守實教授,便稱之為穀老、予老、守老。
這不僅是因為三老年高,更在於他們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因此,無論是當麵還是背後,叫周穀城先生為穀老,既是尊稱,也是愛稱。作為他的學生,我當然也不例外,見麵寫信都一樣。
1955年,我在複旦曆史係讀一年級時,世界古代史這門課,便是由周穀老講授的。雖說歲月無聲逐逝波,四十一年過去了,但穀老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情景,至今宛如昨日事,曆曆在目。教室裏坐得滿滿的,也有外係學生慕名而來,想一睹穀老風采。他與毛主席的友誼,當時已廣為人知,據說“複旦大學”這四個遒勁瀟灑的字,就是根據毛主席給他寫信的信封上的字製版的。穀老走進教室,我們不禁眼睛一亮:一身筆挺的西裝,領帶生輝,皮鞋鋥亮。他微笑著向我們點頭答禮後,彎下身來,側著頭,吹掉講台上的灰塵,便放下講義,開始講課。他把章節寫在黑板上,然後看著講義,一句一句地念下去。他的湖南口音很重,有的字,我並未聽懂。
幾堂課聽下來,我們都有些失望: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周穀老,講課竟是這種填鴨式般照本宣科,索然無味。但不久,我們又覺得聽穀老的課是太有滋味了。原來,穀老作了一點教學改革:在第二節課快結束時,掏出懷表看一下,留下幾分鍾,給我們介紹國內外史學動態,有時也提到與一些史學家的友誼。有次說到郭沬若,他豎起大拇指,讚道:“有多方麵的學術成就,是個全才,我很佩服。”不過,關於中國的奴隸製,他批評郭老的觀點,認為郭老沒有深入研究古代希臘、羅馬的奴隸製,因此對中國奴隸製的解說就不夠妥當。並幽默地說:你們可不要把我的看法告訴郭老,否則郭老會說,周穀城這位老朋友怎麼不夠朋友啊?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有時,有同學遞字條給他,請他講講會見毛主席的情景。他雖然不能多說,但也總是介紹一些可以介紹的情況。他的渾厚的聲音,似乎仍在我的耳畔回響:“主席生龍活虎般的姿態!於學無所不窺!”後來他曾笑談毛主席請他在遊泳池遊泳,他不大會遊,隻敢待在淺水處,毛主席招呼他往深水區遊,他隻好說:“主席,您是由深入淺,我是由淺入深。”
說到國內外一些著名史學家,包括係內教授,他都很敬重,從來沒有鄙薄過誰。一次說到周予同先生,他豎起大拇指,笑道:“他是經學史專家,國寶。他要是死了,經學史就沒人懂了!”聯想予同先生去世已十幾年了,經學史雖然還有人懂,但何能望予老項背?甚至“束書不觀,遊談無根”之輩,竟也侈談經學史,令人歎息。他也盛讚譚其驤教授是曆史地理學的權威,國寶級專家。譚先生謝世後,他在晚年培養的得意門生葛劍雄教授有次對我說:“我們在某一點上,可以超過譚先生,但在曆史地理學的總體上,不可能超過他。再產生一個譚先生這樣的專家,需要五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我以為劍雄的話洵為至論,絕非諛師之詞。由此我們也不難看出,穀老四十年前對周予老、譚先生的評價,可謂知人。
穀老很重視師生情誼。即以我而論,不過是複旦曆史係一個普通的畢業生,而且從大學到研究生的八年多時間裏,與他並無私下往來。但1978年,我為了工作調動事,去求教對我非常關心的譚其驤先生。譚師考慮再三,說:“穀老的麵子最大。最好請他給胡喬木同誌寫一封信。”我說:我與穀老並不熟,而且1964年批判他時,我也寫了文章。譚師說:那是市委、黨委布置的,你敢拒絕嗎?穀老才不會計較這種事呢。譚師還特地給穀老寫了一封信,誇獎我一番,請他務必幫忙。
我持此信去泰安路穀老的家登門拜訪,受到他的熱情接待。說起陳守實先生,他歎息道:“守老很可憐,是被氣死的,沒有‘文化大革命’,他不會生食道癌,最後被活活餓死。”對於早在五四運動期間就與他結下深誼的、被上海學術界與他共稱“東西周”的周予同先生,他更是不勝唏噓,說:“予老可憐啊!眼睛失明,把他拉到曲阜批鬥,嚇壞了。他頭發很長,指甲也很長,原先都不肯剪,怕有人害他,還是我與太太一起去,哄著替他剪了。他一聽到我的聲音,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起他在報刊上發表的古詩。他笑著說:“那是打油詩。年輕時,我喜歡跳舞,現在老了,跳不動了,就寫詩。工作時要緊張,工作完了要放鬆。”穀老是多麼坦誠。
雖然,穀老認為沒有必要專門給喬木寫信,並說進京開會見到喬木時,一定幫我說話。而事實上,在尹達同誌和北京、上海市委的領導劉導生、王一平同誌的關心下,不久我就辦好了調進中國社科院曆史所的手續。但是,穀老的談話,仍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穀老進京擔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後,暫住中組部招待所。我受《吳晗史學論著選集》編委會的委托,去請穀老題書名。他滿口答應:“要得,要得。”並深情地說:“吳晗先生是我的老朋友。1961年我進京開會,他特地請我吃飯。那個時候困難哪,要不是他請我吃飯,哪裏能吃到那樣好的飯菜?”說著,當場就用毛筆寫了書名。後來,我受人之托,幾次寫信給他,為書籍、縣誌題簽,他都寫來寄我。值得一提的是,穀老給朋友、學生寫信,從來都是親自動手,而不用秘書代筆,包括賀年卡。他身居高位,平等待人。有次我代表《中國史研究》寫信向他約稿,他很快回信,寄來文章。他的信,外人看了,不會看出是老師寫給學生的,而會認為是寫給朋友的。為師不以師自居,這並不是每位老師都做得到的,何況是名重當世的穀老。他的信、賀卡,我一直保存著,如今成了珍貴的紀念品了。
1990年深秋,我應邀參加故宮的學術討論會,與穀老不期而遇。他是坐著輪椅來祝賀的。我去向他請安,交談中,他歎息道:“我現在跟康大姐一樣,腦子還清楚,就是不能走路,沒辦法。”看著他消痩蒼老的容顏,我不禁黯然神傷。但沒有想到,此次見麵,竟成永別。
周穀老是史學家,也是哲學家。得知他逝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哲人不再。是的,像一片葉落,像大海退潮,像星辰隱去,像鍾聲漸遠,周穀老走了,走得那樣平靜。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永遠也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1996年12月21日下午於方莊)
望斷南天——譚其驤
亡友馬雍教授生前常跟我聊天。馬兄口才甚佳,嗓音洪亮。有次我恭維他的口才,他連忙說:“我的口才算什麼!我看當今史學家中,沒人能趕上譚其驤(1911——1992年)先生。我聽過他的課,也聽過他的學術演講。條理分明,生動活潑。”1955年秋至1964年春,我在複旦大學曆史係攻讀,多次聽過譚先生的講話、報告、曆史地理課。“四人幫”粉碎後,更過往從密,我可以證實馬雍兄盛讚譚先生的口才極佳,絕非虛譽。1958年“大躍進”時,譚先生是曆史係係主任。當時很時髦的一件事是學生給老師、係領導提意見。我所在年級的兩位未免過於天真的學姐,給譚先生提了一條意見:“我們畢業後,有可能去當中學教師。但係裏從不開曆史教學法這門課程,將來我們上不了講台怎麼辦?”譚先生當眾答道:“你們放心好了。我雖然沒學過曆史教學法,但教了幾十年書,從來就沒有被學生轟下台過!”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包括那兩位學姐。
1959年春,史學界因為郭沫若先生寫了《替曹操翻案》而掀起了討論曹操的熱潮。譚先生基本上對郭老的論點持異議,在複旦工會禮堂為全係師生作《論曹操》的學術演講。談到史料上記載曹操先後兩次攻打徐州,殺人太多時,譚先生說:“固然‘多所殘戮’‘雞犬亦盡’之類的記載是形容詞,難免誇大。就拿‘雞犬亦盡’來說,總不會在一場大戰後,打掃戰場時,有人突然驚叫一聲:‘喲,這裏還有一隻雞呢!’”全場立刻哄堂大笑。譚先生說:“盡管如此,《吳書》、《魏誌》等史料記載曹操大量殺人還是可信的,郭老予以否定是不符合曆史實際的。”用亡友謝天佑教授的話說,曆史地理學“是在典籍字縫裏做文章的大學問”,頗費考證工夫,相當枯燥。但譚先生講這門課時,從來不帶講稿,至多帶幾張卡片,各種地名的沿革了如指掌,娓娓道來,談笑風生。哪怕是炎夏,學生也沒有一個打瞌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