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說它們就是一個銅板的兩麵,那也不對。新文化運動是文化上的新舊對抗,而五四運動是朝野的政治博弈,範疇不同。用“五四時代”這個概念可以涵蓋二者,但用“五四運動”,則容易產生歧義,不足以涵蓋二者。
在這一個舞台上,在這一出戲裏,隻有不同的角色,沒有哪個是紅臉,哪個是黑臉。五四運動的參與者,既有來自新青年陣營的,也有來自孔家店的。五四運動之所以能夠把全民動員起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提出了一個很有鼓動性的口號:山東是孔孟之鄉,是孔家店的發源地,決不容日本人侵占;保衛山東就等於保衛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一樣。
這實在太吊詭了,以至於常被左右為難的研究者所回避,新文化運動打了半天孔家店,但當民族危機發生時,孔家店卻依然是動員民眾的最有效的政治資源與文化資源之一。這是極具諷刺意味的,我們還能說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們領導了五四運動嗎?或者還可以進一步問,新文化一定要以打倒孔家店為前提嗎?當初反對打倒孔家店的,就一定是新文化的對立麵嗎?
所有這些,都是我寫這本書時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所謂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今日之因,明日之果,曆史的因果絲毫不爽。從辛亥革命,到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從國民革命,到共產主義革命,一環緊扣一環,這是一個必然的、連綿不絕的過程。因此,胡適的感歎,如果擴大為“共產主義革命在中國的勝利,皆起於新文化運動之會”,並承認他自己也曾經是這個曆史盛會的推手之一,就與事實相距不遠了。
五四運動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自從發生五四運動以來,它就不斷被述說,幾乎所有史料,甚至每個細節,都被羅掘俱窮了。當我想把這段曆史再梳理一遍時,已沒有什麼新鮮的故事可以講述了,隻能以我的思想,我的眼光,重新解讀那些眾所周知的陳年舊事。
對中國的曆史,也許我有過於深重的宿命感,不太相信有什麼偶然事件可以改變曆史發展的方向,如果曆史確實被某些事件改變,我倒寧願相信那些被改變的東西,才屬於偶然的插曲。正如兼容並包的北大是偶然的,而“此夜之會”的北大才是必然的;辛亥革命後思想界的百家爭鳴是偶然的,“不容匡正”的思想革命才是必然的;自由與理性的聲音是偶然的,革命與救亡才是必然的。
正是這種宿命感,把我的這本書,與其他曆史研究者的視角與著述拉開了距離。當然,我不是一個悲觀者,我相信偶然積累多了,終有一天是可以變成必然的,雖然那得經過幾代人的艱苦努力,才能把基因慢慢改造過來,但希望總是有的。
2009年2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