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鄉的一日(2 / 3)

寶莉三歲時,偉成開始行財運,做股票經紀賺了錢。於是他們便從紐約的公寓搬到安樂鄉自己購買的房子中。偉成認為小城的環境單純,適合於孩子的教育。安樂鄉隻有偉成一家中國人。依萍不大會開車,所以平常也不大遠出,進出隻限於白鴿坡的鄰近。在安樂鄉一住五年,依萍和紐約城中幾個中國朋友都差不多斷了來往。到了周末,偉成認為是家庭時間,需要休息,不肯進城。夏天,偉成帶著寶莉到安樂鄉附近的遊樂園去遊泳劃船;冬天,父女兩人便穿上禦雪衣出去門口掃雪,堆砌雪人。依萍不善戶外運動,偉成帶著寶莉玩的這些玩意兒,她都加不進去。有時依萍也跟著偉成和寶莉一道出去,在一旁替他們看守衣服。偉成一直鼓勵依萍出去參加鄰居主婦們的社交活動。有幾家美國太太組織了一個橋牌社,依萍去玩過幾次,但是她的牌藝差她們太遠,玩起來十分累贅。她也參加她們的讀書會,可是她看英文書的速度太慢,總跟不上別人的談話。星期日,鄰居的太太過來邀依萍上教堂,依萍不信教,但是偉成說白鴿坡的主婦們到了星期日都穿得整整齊齊上教堂去,獨有依萍不修邊幅待在家裏,給別人講起來難聽,於是依萍隻好買了一頂白色的紗帽,到了星期日戴著上教堂去。因為安樂鄉隻有依萍一家是中國人,所以白鴿坡裏的美國太太們都把依萍當作稀客看待,對她十分友善,十分熱心,常常打個電話來向依萍道寒問暖。為了取悅依萍,她們和依萍在一起時,總很感興趣似的,不憚其煩向依萍詢問中國的風土人情,中國人吃什麼,中國人穿什麼,中國人的房子是怎麼個樣兒。她們生怕依萍不諳美國習俗,總爭著向依萍指導獻殷勤兒,顯出她們盡到美國人的地主之誼。這使依萍愈感到自己是中國人,與眾不同,因此,處處更加謹慎,舉止上常常下意識地強調著中國人的特征。每逢聚會時,依萍便穿上中國旗袍,嘴上一徑掛著一絲微笑,放柔聲音,一次又一次地答複那些太太們三番四複的問題。後來有好幾次,鄰居太太來邀請依萍去參加社交活動,依萍都托辭推掉了,因為每次出去,依萍總得費勁地做出一副中國人的模樣來,常常回家後依萍累得要服頭痛丸。

依萍在國內是學家政的,她一生的願望就是想做一個稱職的妻子,一個賢能的母親。可是她來美國與偉成組織家庭後,發覺她在中國學的那套相夫教子的金科玉律,在她白鴿坡這個家庭裏不太合用。偉成太能幹了,依萍幫不上忙。偉成對於買賣股票有一種狂熱,對於股票行市了如指掌,十押九中,擁有一大堆的顧客,事業上一帆風順。依萍對於股票一竅不通,而且不感興趣,當偉成在依萍麵前炫耀他對股票的知識時,依萍總是勉強著自己,裝作熱心地聆聽著。偉成在美國日子久了,一切習俗都采取了美國方式,有時依萍不太習慣,偉成就對依萍說,既在美國生活,就應該適應這裏的生活。因此,家務上的事情,依萍往往還得聽取偉成的裁奪。

至於寶莉,從小她就自稱是爸爸的女兒。

“偉成,你這樣不行,把女兒寵壞了!”依萍常常急得叫道。

“別擔心,我們寶莉是個乖孩子。”偉成總滿不在乎地笑著說。

“媽媽壞!”於是寶莉便乘機操著道地紐約口音的英文罵依萍一句。

寶莉六歲以前,依萍堅持要寶莉講中文,可是才進小學兩年,寶莉已經不肯講中文了。在白鴿坡內,她的小朋友全是美國孩子,在家中,偉成也常常和她講英文。依萍費盡了心機,寶莉連父母的中國名字都記不住。依萍自己是中國的世家出身,受過嚴格的家教,因此,她唯一對寶莉的期望就是把她訓練得跟自己一樣:一個規規矩矩的中國女孩。可是去年當寶莉從夏令營回來時,穿著偉成替她買的牛仔褲,含著一根棒棒糖,衝著依萍大聲直呼她的英文名字Ro起來。依萍大吃一驚,當時狠狠地教訓了寶莉一番。寶莉說夏令營中,她有些朋友也叫她們媽媽的名字。依萍告訴寶莉,在中國家庭中,絕對不許有這類事情發生。寶莉是爸爸的女兒,寶莉不是媽媽的女兒。這雖然是寶莉小時的戲語,但是事實上,依萍仔細想去,原也十分真切。寶莉與偉成之間,好像一向有了默契一般。其中一個無論做任何事情,總會得到另一個精神上的支持似的。寶莉和偉成有共同的興趣,有共同的愛好。每天一吃過晚飯,父女倆盤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看電視,議論著電視裏的節目。有許多節目,依萍認為十分幼稚無聊,可是偉成和寶莉卻看得有說有笑,非常開心。依萍常在他們身後幹瞅著,插不進話去。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依萍都這樣佇立在廚房的玻璃窗前,凝視著窗外灰白的道路,聽著往紐約公路上那些車輛尖銳單調的聲音,焦慮地等待著偉成和寶莉回家,以便結束她下午這段真空時間,開始度一天的下半截,但是這下半截往往卻是父親和女兒時間,依萍不大分享得到。

“呀!怎麼還沒開燈?”偉成準六時踏進了大門,跟著寶莉也跳跳蹦蹦,替偉成提著公文包跑了進來。偉成穿著一襲最時興嶄新的麂皮大衣,新理的頭發,耳後顯著兩道整齊的剪刀痕跡,臉上充滿聞到廚房菜肴的光彩。寶莉穿了一身大紅的燈芯絨衣褲,頭上戴了一頂白絨帽,帽頂有朵小紅球。寶莉長得不好看,嘴巴太大,鼻子有點下塌,但是她卻有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烏亮的眼珠子,滴瀝溜轉,有些猴精模樣,十分討喜。寶莉進來後,把公文包及背上的書包摔到沙發上,然後便爬上偉成的膝蓋,和偉成咬起耳朵來。

“怎麼了,寶貝女兒,臉怎麼凍得這樣紅?”偉成愛憐地撫弄著寶莉的腮幫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