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劉景先、範雲仙乃至李輪本人皆是一怔,麵麵相覷,但誰也沒說什麼。眾人回頭再瞧李治,隻見他說完這句話已合上眼,疲倦地睡著了。
二、其鳴亦哀
永淳二年八月,東都頒布詔書:冊封皇長孫李重福為唐昌郡王,徙封相王李輪為豫王,並更名李旦——唐昌是定州轄下一個縣,選此地作為封號是為了圖吉利,取其唐室昌盛之意。李輪是早晨出生的,故而最早的名字叫李旭輪,後來去掉中間“旭”字,而“旦”字也是早晨的意思,兩者相合。
僅隔兩日,聖諭再降:中書令薛元超病重,準其致仕;召皇太子李顯及侍中裴炎至洛陽,參與封禪;任命唐昌郡王李重福為長安留守、太子少傅劉仁軌為副留守,輔佐皇太孫李重照留鎮長安——稍有見識的人都瞧得出來,封禪隻是幌子,召太子來的真正原因是天皇病重,隻是礙於邊庭戰事不想鬧得群情緊張。劉仁軌八十三歲老叟,李重福三歲孩童,但凡不是事態嚴重,來不及做更周詳的安排,焉能讓這一老一小充任留守?
然而長安事務眾多,直至永淳二年十月李顯才在張虔勖護衛下匆匆趕到洛陽,又馬不停蹄去嵩山。二聖當即詔令太子監國,以裴炎、劉景先、郭正一同東宮平章事,協同幾位宰相全權處置朝政。到這時再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奉天宮出了大事,天皇命不久長,無奈君臣不能相見,隻能提著心在洛陽做自己的事。
其實嵩山之上的媚娘比百官更揪心,她既想讓李治回洛陽皇宮,又不願讓李治回去。皇帝若不聲不響崩於嵩山,朝野必生議論,這對媚娘日後的權力穩固甚是不利,所以必須讓李治回洛陽與百官見麵。可媚娘又不想讓李治立刻回去,因為現在的局麵對她有利,一旦李治回宮後召見某些大臣,對身後事有更周詳的安排,無異於節外生枝。
這尺度太難把握了,媚娘幾乎日夜守在病榻邊,既為照顧,也是時時觀察。直至十一月末,李治昏昏沉沉晝夜不辨,儼然病入膏肓,張文仲再無法維持,媚娘這才下決心回宮……
從嵩山到洛陽不過百餘裏,聖駕卻行了將近兩天,為了確保天皇躺在車上一路平穩,禦輦行駛得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媚娘始終伴在李治身邊,甚至有時與他肩並肩躺著,緊緊握著他的手。那一刻媚娘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恨不得這輛馬車能長出翅膀,立刻飛回洛陽,卻又幻想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她知道自己將得到什麼,也明白自己又會失去什麼,但對她而言情感終究戰勝不了對權力的渴望,或許也隻有在這無所事事的兩天她才有興致體會一下最後的溫存吧。
聖駕到達洛陽時已是傍晚,紅日收斂起炫目的光芒,依偎在暗淡的濃雲邊,一陣陣冬日的寒風呼嘯而起,吹得街邊的枯樹簌簌發抖,原本潺潺流淌的洛水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據說隋朝修建洛陽皇宮時宇文愷曾招募術士堪輿,認為洛陽西北方位極貴,宛若天帝所居,而洛水便似天上銀河;故而洛陽皇宮建在西北角,又引洛水貫穿都城,在皇宮正南修建天津橋,以法牽牛星橫渡天河。不過今日相會於此的不是傳說中的牛郎織女,而是大唐帝國的君臣。得到天皇即將歸來的消息,百官從清早就冒著寒風守候在天津橋,一個個凍得渾身戰栗臉色通紅,兀自望穿秋水翹首企盼,直到禦輦出現的那一刻。
王者歸來,沒有氣吞四海的威儀和榮耀,隻有孤零零一架馬車,羽林護衛也不多,王及善馳馬在前作為先導,李顯、李旦左右相隨,迎著凜冽寒風緩緩駛來,竟顯得格外淒涼。君臣相隔日久,音訊久不得通,事到如今群情激動,早已顧不上見駕的禮節,眾人隻是參差不齊地喊了一聲萬歲,便如潮水般湧過去,緊緊簇擁在禦輦前。
馬車戛然而止,跨在車轅上的範雲仙趕忙喝止:“別亂!聖駕需要安靜。”
百官立刻肅靜,卻聽車內傳來天後的說話聲:“百官謁見乃是出於忠誠,快把車簾掀開,讓大家見聖上一麵。”
天氣實在太冷,宦官侍衛怕凍到天皇,隻將車簾掀開一半,群臣如鵝鴨般抻長了脖子,爭先恐後往內張望,人人臉上皆布滿憂色——但見天皇麵若枯槁、膚色蒼白,身上蓋著裘皮,渾渾噩噩臥於車中,也不知是昏是醒。光陰似箭,病魔如刀,昔日英姿勃勃、震懾華夷的一代天子竟已淪落到這般田地!
李治感覺有涼風襲來,也緩緩睜開眼睛,對他而言這兩日的旅途不啻於熬過好幾年,蘇醒的一瞬他產生了錯覺,喃喃道:“媚娘……回到長安了麼……”
媚娘捋了捋他散亂的鬢發:“這兒是洛陽。”
“哦……”李治眼中明顯流露出一絲失落。
“您快看看,誰來了。”媚娘一邊說,一邊輕輕扳起李治的頭,讓他倚在自己腿上。
李治強打精神往外看去,雖然視力恍惚,雖然傍晚時分已是一片昏沉,但他還是辨出了那一張張麵孔。對他而言太熟悉了,這些臣子許多是他親自拔擢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魏玄同、郭待舉、岑長倩,吏部尚書韋待價、刑部尚書裴居道、禦史大夫騫味道、吏部侍郎張楚金、戶部侍郎韋方質、兵部侍郎張光輔、宗正卿武承嗣、大理卿李遊道,鴻臚少卿劉延祐、光祿少卿李知十、左散騎常侍韋弘敏、右散騎常侍薛紹,尚書左丞韋思謙、尚書右丞馮元常,中書舍人李景諶、劉禕之、元萬頃、鄧玄挺,給事中胡元範、範履冰、樂思晦、張行廉,左史苗神客、右史沈君諒,豫王府長史王德真,左武衛將軍張虔勖,東宮僚屬田遊岩、姚令璋、蔣儼、周思茂、郭翰、袁利貞、崔融乃至洛州長史弓嗣初、洛陽縣令張嗣明等人都簇擁在天津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