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敬業揚州叛亂,裴炎心懷異誌(2 / 3)

可就在這時,意想不到之事發生了,裴炎突然一臉嚴肅走出朝班:“臣以為,太後母儀天下,以盛德臨朝,乃出於致公之心,不宜追贈祖考、建己宗廟而示自私。難道不見前漢呂氏之事乎?”朝堂上一陣寧靜,相較僭越立廟之奏,首相的話更令大家意外——裴炎表態了!這個素來與太後配合默契的宰相第一次當眾阻諫,而且措辭嚴厲,一開口就端出呂後之禍!

唯有裴炎自己明白,這比喻其實已是隔靴搔癢,太後誌向比呂雉大得多。但那是微露端倪之事,他不可能也不敢把話挑明。即便坦明太後也不會自認,反而會給他扣上狂妄誹謗的帽子,裴炎最多也就點到這個地步。

雖說如此,媚娘還是感到一陣驚心——劉仁軌把她比作呂後好歹是在紙上,裴炎竟當麵脫口而出!錯愕片刻她擠出一縷微笑:“相公言重了吧?呂氏封侄子為王,權與生人,以致敗亡。如今朕隻是追尊已故祖先,這怎能相提並論?”不錯,呂雉封侄子呂祿、呂產為王,她沒有這麼做。可武承嗣等人身居要職,除了沒有王爵,和呂氏外戚又有何不同?

裴炎知她想避重就輕蒙混過關,斷然道:“雖事有不同,當防微杜漸,此風不可長。”

群臣之中也有反對者,隻是不敢說話,這會兒見宰相挑頭,心裏有了底。鳳閣舍人李景諶隨即出班附和,他口氣沒那麼強硬:“太後匡扶社稷功莫大矣,武氏祖考恩育太後,即恩育蒼生。天下人皆感武氏之德,心內尊仰、萬般禮待,此情勝於萬座廟堂……”這話說得滑頭——既然人人心中皆有武氏宗廟,文水的七廟就不必修了吧?

但他措辭再巧妙也沒用,媚娘根本就沒理睬他這條小魚,而是直勾勾望著裴炎,不知在想些什麼。裴炎也不看她,隻是低頭注視手中笏板。如此沉默良久,媚娘才緩緩開口:“既然宰相反對,此事以後再議吧,散朝……”立廟之事出於“群臣請願”,她若表現得太迫切就不美了。

裴炎施禮欲退,又聽到太後的呼喚:“裴相公,且留一步。”他自知此舉開罪非輕,心下忐忑,勉強抬起頭,卻見太後仍是滿臉笑容。

“裴公,近來朝政多賴你操持,方才他們稱讚朕功德甚高,其實這何嚐不是你的功勞?古之聖君選賢任能,未必萬事親理,公與朕便循此道。不過……”說到這兒媚娘笑容越發溫婉,“燮理陰陽、統領百僚乃公之職責,祭祀宗廟、賞功封爵乃朕之本分,類乎今天這樣的事,您就無須幹涉太多了吧?”說罷起身而去。

裴炎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大殿,心頭泛起陣陣壓抑感,太後雖然朝他笑,但笑容背後隱藏的卻是威脅——朝廷的事你說了算,但前提是在我統治之下,而我的決定你不能反對。哪怕我要把這天下變成我武家的,你也隻能聽之任之!

世事就是這麼可笑,開始時你知我不知,糊裏糊塗幫你;後來是你知我也知,你不曉得我知,還在用我;現在是你知我也知,你也曉得我知道你的企圖是什麼,卻還要硬把我捆在你那條船上,逼我繼續為你效力。裴炎煩惱至極,也徹底迷惘了。他垂頭喪氣回到鳳閣,沒有去大堂,而是邁進了政事堂。此刻不是會議之時,別的宰相都不在,他想獨自靜一靜,思考腳下這條荊棘叢生的不歸路該如何繼續走。

哪知才靜了片刻,忽有一人信步闖進來:“舅父……”

裴炎一見此人,頓時皺起眉頭——薛仲璋!

薛仲璋雖官居監察禦史,但此項任命與舅父毫無幹係。其實裴炎為官廉潔,從不幹任人唯親之事,連兒子裴懿升任太子舍人都是媚娘替他安排的。惜乎薛仲璋不是本分之人,在憲台仗著舅父的名頭趾高氣揚,招惹一幫逢迎之徒,三天兩頭向舅父推薦這幫朋友。裴炎焉能如他所願?凡其舉薦之人斷然不用,一再正顏訓斥,漸漸地,舅甥之間嫌隙日深。

這會兒裴炎見他開口便以“舅父”相稱,又忍不住斥責:“胡言!這是政事堂,不是私宅,哪來的舅父?”

薛仲璋卻道:“又無旁人,隨便叫一聲也……”

“這是規矩!”

“好好好,我的裴相公!哦不,裴內史!”

“內史……”雖說更改官號已有一段時日,裴炎還是不適應自己的新稱呼,仿佛中書令是大唐李氏的官,換稱內史就成了武家的官,“政事堂乃宰相之所,百官不得擅入,你怎麼冒冒失失闖進來?”

“我倒有心在大堂見您,您可得在啊!有事求您幫忙。”

裴炎料定他又沒好事,正逢心裏煩悶,半點兒耐心都沒了,劈頭蓋臉數落道:“你找我能幹什麼?不是吃了誰的賄賂來求人情,就是為你升官那點兒事。老夫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把心放在正道上,別整天招惹一幫狐朋狗友,但凡你引薦的人確屬賢良,老夫焉能不用?再者越是……”

“越是親眷越要懂得避嫌,是不是?”薛仲璋比他更不耐煩,沒好氣道,“您老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我們肉眼凡胎的,哪敢在您麵前求人情?托您的福,那幫朋友一個個離我而去,我如今半點兒體麵都沒有了,升官更不敢指望!魏真宰因功晉升,我自不敢媲及;張仁願、李善感與我資曆相仿,您不升我先升他們,先人後己我也無話可說。但是魚承曄、周矩之流,幹才平庸學識淺薄,禦史大夫騫味道多次批評他們‘不了事’,可如今因為托庇武氏兄弟也都混上了侍禦史,我再不堪也比他們強吧?為何人家怎麼都行,偏到我這兒公私分明?您分明就是看我不順眼!如今憲台改製,分成左右肅政台,聽說還要增置補闕、拾遺,將來魚龍混雜,更沒我顯山露水的機會。我也想開了,等三年任滿我就走人,何時您辭了宰相我再回來當官,一來我能隨心,二來也省得汙了您的賢相之名!”

裴炎聽著外甥這一大堆牢騷話,固然不悅,卻無言以對——倒也不怨他挖苦我,這世道確實不公。攀附武氏之人一升再升,敢抗拒者即便忠良也遭排擠,可笑我這般潔身自好,究竟為誰奔忙?朝廷弄成這樣,我算哪門子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