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媚娘誅殺裴炎,兩月平定徐敬業叛亂(2 / 3)

然而此時原先為裴炎辯護的人卻一片沉默,個個垂頭耷腦。須知這十天不是白過的,太後分遣心腹至眾人府邸,或威逼、或利誘、或以勾連相脅、或以高位相誘,把他們都弄成了啞巴,連最為激烈的劉景先也灰心喪氣——太後殺裴炎之心已定,徒然抗拒又有何用?自己與裴炎共事多年,也逃不掉幹係,就任憑她貶謫發落吧。留在這樣混濁的朝廷有何意趣?還不如到地方任職,求幾分清淨。

他們不說話,武氏黨羽卻沒閑著,元萬頃、宗楚客之流又一股腦站出來,喊著不殺不足以平憤、不殺不足以明法之類的話。媚娘眼見“群情激憤”,自然順水推舟:“既如此,當將逆臣裴……”

“不可!”有一人快步從朝班中竄出。

媚娘沒想到,到這時候還有人敢出來作梗,垂目一看是胡元範,不禁竊笑——資曆平平、才不出眾,前幾日才晉升鳳閣侍郎,算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胡元範名望雖不高,卻是急公好義之人,絲毫無畏懼之態,高聲道:“太後臨朝稱製,掌至高之權,當公正以待百官。若以強加之罪誅臣,天下豈能歸心?”

媚娘聽他一開口就挑明“強加之罪”,怎能不恨?冷冷道:“方才群臣已證實其罪,難道你耳聾眼瞎沒見到嗎?”

胡元範聽太後這麼說,情知她鐵了心不會承認造假,那還有什麼可辯的?高聲嚷道:“上有皇天下有後土,三教神明來往共鑒,此案縱可欺人,又豈能欺天?”呼罷轉身向群臣吼道,“我胡某人與裴炎非親非故,豈獨憐他?實為滿朝忠義之士放膽一呼!今強加之罪臨於炎,公等皆不爭,來日強加之罪臨於公等,又當奈何?裴炎之今日,便是公等之明天!”

“放肆!”媚娘本來沒瞧得起他,哪知他竟要煽動群臣,可嚇得不輕,顧不得自己的端莊儀態,拍案而起,“衛士何在?胡元範當殿咆哮、喪心病狂、危言聳聽,速將其逐出朝堂!逐出皇宮!”

侍衛聽令行事,哪管誰是誰非?立時擁上一大群人,各執木棍,揚起便打。胡元範兀自高呼:“裴炎不可殺……”但哪裏掙得過膀大腰圓的侍衛,終被亂棍打出,一個趔趄滾下殿階,摔得頭破血流,硬生生被拖出宮門。

媚娘再沒耐心跟群臣繞彎子,立於禦座前直言相告:“朕必欲誅裴炎,再有敢言者,與之同列叛賊!同罪問斬!”世上最難說清楚的便是一個“理”字,現在太後把話挑明,群臣還能如何?雖然胡元範的話多多少少點醒大家,可麵對這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凶惡女人,誰還敢公然向其挑戰?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頭……

判決的結果傳至獄中,裴炎甚是坦然,這個苦悶了好幾年的人在將死之時終於釋然了。他躺在死囚牢中,枕著蓬亂肮髒的蒿草,望著檻窗外的明月,回憶自己這段亂糟糟的日子,終於理清頭緒——他的悲劇早在他決意攀附武媚的那一刻已注定。他想左道幸進而入正途,想出淤泥而不染,可他根本沒那個能力,局勢也根本不允許。獨木橋可過,兩頭馬難騎,進退失據左右不通,結果隻能是一塌糊塗。

何苦來哉?何苦來哉?世上最難認清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直到這將死的一刻,裴炎才真正看清自己。他當不了郝處俊那樣的人,因為他沒有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毅力;他也做不了元萬頃,因為他忘不掉綱常、泯不滅良心。僅就才能而言他確實挺高,但就品行而言他不好也不壞,隻是個普通人。心誌平凡的普通人是不適於權力遊戲的,然而他卻懷有野心,貪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這隻能說他是自不量力。回首往事可笑至極,他本有一次急流勇退的機會,如果沒阻止裴行儉入相,或許現在他就可以擠在人堆裏當本來最適合他做的過路人。然而他毀了裴行儉的前程,同時也毀了自己。如果非要與一個人相比,他倒有點兒像上官儀,本可老老實實做一輩子學問,卻卷入權力角逐的漩渦,淹死在深不見底的渾水裏。而且他比上官儀更可悲,或許將來這段混亂的曆史會結束,上官儀可能被視為抗拒外戚的烈士被人祭奠,而他裴炎則永無翻身之日。因為他幫媚娘廢了大唐皇帝,無論李哲是昏是明,終究是高宗天皇大帝的合法繼承者,所以他在後人眼中的形象已經注定,他隻能是欺淩君主的亂臣賊子,淩煙閣永遠不會有他的位置。即便太後真的篡奪李唐江山,天下從此姓武,青史上也不會說他好話,因為對武氏而言他也沒有善始善終,一樣是趁亂逼宮的逆臣。無論皇帝姓武姓李,他都會被後人唾棄……得了!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本來隻是平平凡凡的一個官,僥幸當上宰相,又僥幸成了顧命大臣,一時衝動廢了皇帝,又一時衝動送了自己性命。世上幾人能有這般際遇?好歹就這樣吧!

裴炎把一切都看開了。媚娘會不會篡奪唐室?無所謂,自古無不滅之朝,誰當皇帝不是這世道?堯舜禹湯,周秦漢唐,唯有日月輪回不曾改變。徐敬業、薛仲璋他們能否成功?更無所謂,項羽擁義帝複楚,秦滅之後熊心何在?曹操輔獻帝戡亂,三國鼎立遂遷龜鼎。高祖李淵何嚐不是以隋恭帝楊侑為傀儡,打下天下自己坐?

死到臨頭,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麼?裴炎翻了個身,竟然睡著了,而且鼾聲如雷。終於不必殫精竭慮、輾轉反側了,這是自他當上宰相以來睡得最香的一晚。可惜,也隻剩這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