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光矣,周道昌矣。九萬八千,天授皇年。
這首樂章不僅把太後的德行比擬為堯舜,而且公然將聖母與天子並列尊奉,還言“慶雲光矣,周道昌矣”,與現今效仿周禮修建明堂的舉動甚是契合。在這改換天命的重要時刻,諂媚文章遠比治國良策重要,媚娘果然大喜,立刻將《慶雲章》遍示百官,很快晉升陳子昂為右拾遺。
然而這些祥瑞隻是後麵大戲的序幕,時至垂拱四年四月,因為一塊奇異石頭的出現,整個大唐帝國為之瘋狂!
其實這隻是一塊普通的白色圓石,除了稍大一些,與河灘上隨處可見的石頭並沒什麼兩樣,特殊之處在於石上有八個紫色篆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它的發現者名叫唐同泰,自稱是雍州永安縣人,說是在洛水中打撈上來的,認為是祥瑞,故而進獻朝廷。
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皇帝之母臨朝稱製,帝王之業永世昌盛!這是一句多麼美好的祝福,加之此石出於洛水,頓時就顯得神聖起來。
《易經》有雲“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傳說伏羲之時有龍馬出於黃河,背負“河圖”;黃帝之時神龜出洛水,背負“洛書”。這雖然是無可考證之事,卻世世代代流傳,也被後世儒者廣泛認同。如今洛水中打撈出有文字的石頭,莫非是象征天意的洛書?倘真如此這無疑是聖人出現的征兆,是盛世來臨的標誌。武承嗣率先跳出來,一口咬定了這個猜測,他公然上表稱:“聖德奉天,遞為先後;神道助教,相因發明。陛下對越昭升,欽若扶揖,允塞人祗之望,實當天地之心,所以幽讚嘉兆,傍通景貺。嘉瑞爰降,河洛效祉。”又加以附會,說獻石之人唐同泰本身也是祥瑞,“唐”乃是當今國號,名曰“同泰”即唐室將賴聖母之恩同享康泰,籍貫“永安”又與“永昌帝業”四字相合。姓氏與國號元符,土地與石文相應,世上豈有這等巧合之事?必是上蒼旨意!武三思、武懿宗、武攸寧、宗秦客乃至王本立、元萬頃、周思茂、崔詧之流也紛紛拜賀,都說這石頭是上天賜予太後的“寶圖”。
的確,世上不太可能有這麼巧的事,卻也未必是天意,更有可能是人為製造出來的。石頭遍地都是,隻要經過精心雕琢,再抹上紫石藥物,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至於那個獻石人是不是真叫“唐同泰”,誰又搞得清,誰又敢搞清楚?即便那確實是真名,他一個雍州永安縣的老百姓,不老老實實在家鄉種地,跑到洛水撈石頭幹什麼?這些巧合的背後頗似有人籌劃,而最具嫌疑者不正是曾偽造慶山、這次又竭力鼓吹的武承嗣嗎?
百官心知肚明,卻沒人敢講實話——有上次馮元常的教訓,誰還敢再說瑞石是假?況且徐敬真之案至今未結,馮元常雖死,張楚金、弓嗣業、張嗣明等人還在獄中,下一個攀扯誰還不是太後說了算?
為身家性命著想,文武百官“誠心誠意”向太後朝賀,並委托大才子李嶠執筆撰寫賀表——李嶠,趙州讚皇人,雖然年方四旬,卻是響當當的人物。據說他十五歲便貫通五經,二十歲考中進士,轉年又在製舉中奪得甲等,任長安縣尉。更可貴的是,此人不但文才出色,還頗有膽識,調露年間嶺南獠人叛亂,李嶠奉天皇之命充任監軍,隨大軍南征,其間他不顧安危深入獠洞,對叛軍首領宣諭朝旨、曉以利害,竟然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就平定了叛亂,舉朝為之側目。
然而在當今這個時代,再有名的才子也得屈服於武氏。陳子昂因詩文得幸於太後,駱賓王因反武弄得生死不明,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李嶠雖有幾分文人的驕傲,卻也並非不識時務之人,很注意和武家搞好關係,有時還為武承嗣、武懿宗代筆重要奏疏。這次滿朝官員把逢迎太後的重任交托於他一身,李嶠豈敢慢待?經過兩天的醞釀,他終於寫出了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
臣聞高明博臨,無遠不應;正直潛感,雖幽必通。伏惟皇太後慶發曾沙,業隆大寶,以至明當宗社之寄,以至聖合乾坤之德。荷三葉之休光,承五形之曆紀,平秩庶政,大亨群物。冠帶遐荒之域,天福日臨;閭閻富壽之氓,禮變樂和……臣等遇偶休明,榮參簪笏,千年旦暮,邀逢累聖之期;百辟歌謳,喜屬三靈之慶。無任島藻踴躍之至,謹奉表詣闕陳賀以聞。
這是一篇絕美的歌功頌德之文,更是一番審時度勢的政治表態,滿朝文武都借李嶠之筆向媚娘獻上忠心,今後武氏一切決定他們都不會再抗拒。然而僅是這樣還遠遠不夠,沒過半個月,第二枚神奇的石頭又出現了,這次是在嵩山腳下的汜水發現的,比洛書“寶圖”更厲害,這塊石頭上竟有一篇數百字的文章:化佛從空來,摩頂為授記,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時至,民庶盡安樂,方知文武熾……
洛水瑞石的製造者是武承嗣,汜水瑞石的製造者無疑是薛懷義,因為這枚石頭的文字有濃厚的佛教含義,隱約將媚娘比擬為佛祖,如讖緯般充斥著天命意味。如果說洛水寶圖是檢驗百官政治立場的試金石,那汜水瑞石就是針對百姓的——對普通百姓而言,朝廷的爾虞我詐是陌生的,種種陰謀詭計更無可揣測,他們守著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篤信神明,期待聖主。汜水瑞石就是這麼一塊造神之石,以老天的名義證明媚娘就是能帶給他們幸福安康的聖主。
因為這兩塊石頭,更因為有心人的運作,歌頌媚娘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在這“普天同慶”的氣氛中,武承嗣再度上奏,懇請媚娘舉行大典,親自拜洛受圖,表示對上蒼賜福的感激;並且他還提議給媚娘上一個新尊號——聖母神皇。
華夏統治者自秦朝嬴政開始稱“皇帝”,取其“德兼三皇、功蓋五帝”之意,但自秦漢以來“皇”與“帝”還是有區別的。凡稱帝者必居至尊之位,親理社稷之政;而“皇”的稱號表麵上比“帝”德望隆重,實際上也可追尊一些並未實際執政之人。如東漢時漢桓帝、漢靈帝皆以藩王身份繼位,分別追尊自己父親為漢崇皇、漢仁皇,其實都不是實際上的皇帝。不過這個慣例明顯並不適用於武媚,雖然她並未身處九五之位,但實際權力牢牢攥在手中,早已超越實際的皇帝。很顯然這是她試探性的一步,將聖母與皇帝兩個稱號史無前例地合為一體,再加以神的榮光,不啻於向天下人公然宣示——我已經開始向帝位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