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長恨水,在我心中流。
就將“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慨歎留給唐朝的杜牧吧。
也將“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鬥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後庭花》”的傷感留給宋朝的賀鑄吧。
我隻拾掇起傷心的往事,悄悄歸去。
國亡之後,陸德明隱居鄉間,過起了獨對典籍,探賾索隱,枯燈一盞洞幽微、黃葉林下閑著書的學者生活。
但,揚顯於天下的大儒聲名,不會允許他在自家小院裏一直如此逍遙。
三。
說得不錯。
楊廣盯上了他。如同為自己所起年號“大業”透露著好大喜功的氣息一樣,雄心勃勃的隋煬帝楊廣,甫即位,就豪情滿懷地向全國頒布自己以儒學為本的政治宣言。
君民建國,教學為先,移風易俗,必自茲始。朕纂承洪緒,思弘大訓,將欲尊師重道,用闡厥繇,講信修睦,敦獎名教。方今宇宙平一,文軌攸同,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四海之中,豈無奇秀!諸在家及見入學者,若有篤誌好古,耽悅典墳,學行優敏,堪膺時務,所在采訪,具以名聞,即當隨其器能,擢以不次。若研精經術,未願進仕者,可依其藝業深淺,門蔭高卑,雖未升朝,並量準給祿。庶夫恂恂善誘,不日成器,濟濟盈朝,何遠之有!
隋文帝楊堅在統一全國之後,意識到儒家思想才是立國之本,廣招天下儒士,寵以爵祿,使得“四海九州強學待問之士,靡不畢集矣”。而且通過超擢奇秀、厚賞諸儒等係列國家行政手段,“京邑達乎四方,皆啟黌校”,出現了“負笈追師,不遠千裏,講誦之聲,道路不絕。中州儒雅之盛,自漢、魏以來,一時而已”的儒學暫時性繁榮,但等到他垂垂老矣,人到暮年之時,卻又“不悅儒術,專尚刑名,執政之徒,鹹非篤好”。於是,在隋文帝仁壽年間,廢天下之學,唯存國子一所,隻留儒生七十二人。儒學又呈凋敝不堪之態。
十分想有番作為,而且事事搞得轟轟烈烈的楊廣,決心重新振興儒學,他要用教化大興的聲勢,來為新興的大隋政權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於是,大業年間,“複開庠序,國子郡縣之學,盛於開皇之初。征辟儒生,遠近畢至,使相與講論得失於東都之下”。隋煬帝廣征天下儒生於洛陽,由門下省主持,仿照兩漢之時漢宣帝石渠閣及漢章帝白虎觀的故事,在洛陽舉辦大規模的儒學學術討論大會。
一時間,碩學鴻儒、明經通籍之士從四麵八方雲集洛陽,他們聚集於此,為統一的隋朝政權抹上教化大興的濃墨重彩。一批名揚天下的大儒,如劉焯、劉炫、魯達、孔褒,均出現在這裏,他們以壇主的身份,彼此登壇執經,窮懸河之辯,相互論難問對,研儒學精髓,一時人文炳煥,蔚為大觀。
這中間,來自一南一北的兩個學人格外紮眼。
一位是來自冀州衡水的孔穎達,另一位就是來自蘇州吳縣的陸德明。最終,他們將以大師的身份,攜手走進煌煌大唐。
在這次學術辯論中,陸德明以其淵博的知識,深邃的見解,淩厲的辯才,依難反駁,摧折眾口,顯示了儒學大師的超凡學術造詣,“向與魯達(魯世達)、孔褒共會門下省,相酬難,莫能詘”。
辯論會後,陸德明被任命為國子助教,很快又成為越王楊侗的司業,入殿中授經。
二十歲時就在南陳從事國子助教,四十歲之後在隋朝重操舊業,這的確沒什麼,但做楊侗的老師卻非同小可,因為楊侗是隋煬帝長子楊昭之子。公元六一八年煬帝於江都被殺後,就是他被王世充擁立即帝位,以傀儡帝王的身份為大隋朝站了最後一班崗。
楊廣將皇孫交付給誰教育,可見這個人在他心目中之重。
早在二十一歲為行軍大元帥率兵攻打南陳的時候,楊廣就一定將陸德明這個名字深深鏤刻在了腦海。
這不光是楊廣善屬文、喜文賦的緣故,更由於當時北人對南學由來已久的普遍性欽敬。
南梁的王褒入周,北方貴族開始學習並效仿王褒書法,原來被稱頌的北方學人趙文深之書法遂被擯棄,趙文深知道潮流難擋,遂也改習王褒書法。
南梁的庾信歸周,北周諸公碑誌皆請托以其手。北齊的高歡也曾這樣說過:“江東複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北齊書·杜弼列傳》)。
那麼,引領江南學術風騷的陸德明,在楊廣治下的隋朝受此禮遇,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四。
然而,隋朝仍不是陸德明的長久職場。
我說過,跟著一個豬一樣的皇帝混,你遲早要被改換國籍的。
楊廣的前半生,屬狼。
他不僅雅好文學,擅長詩賦,而且有著南平吳會、北卻匈奴的赫赫戰功,在其兄弟之中嶄露頭角,獨著聲績。然而,此時表露出的種種謙卑和善、溫柔敦厚、謹小慎微,卻完全屬於表演性質,是他以奪取太子繼承權為目標下的斂己諱飾,為的是沽名釣譽。因而,當他登上帝位無所顧忌之後,其“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內懷險躁,外示凝簡,盛冠服以飾其奸,除諫官以掩其過”的本來麵目便暴露無遺了。
他後半生的所作所為,都在為其佐證一件事:屬豬。
不管是在百姓的怨聲載道中開鑿運河,還是於一片反對聲中營建東都洛陽,不管是窮兵黷武三征高麗,還是虛張聲勢、翠華搖搖地三下江都,楊廣似乎都在執意以一個超級敗家子的鬧騰姿態,要將這個剛剛建立的王朝迅速折騰垮。
荒淫無度,法令滋章,教絕四維,刑參五虐,是他後半生的主要“業績”。這個荷爾蒙腺體過度分泌的病人,一舉一動都透著不可理喻的邪性。他曾對蕭後說:“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後,且共樂飲耳!”甚至不無自我欣賞地邊摸著自己白皙的脖頸,邊對著鏡子歎息:“好頭頸,誰當斫之?”當蕭後驚詫之中反問其緣由時,他大笑著回答:“貴賤苦樂,更迭為之,亦複何傷!”
在他的嚴刑峻法、荒淫暴虐之中,民不聊生,國家大亂,內有楊玄感肇黎陽之亂,外有匈奴雁門之圍,隨之而來的是全國性的農民大起義,隋朝再蹈此前南陳覆轍,國家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公元六一八年,逃到江都的楊廣在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發動的兵變中死去。臨死前他相當冷靜,也十分清醒,頗有梁武帝臨死前還歎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的氣概。
陪伴在越王身邊的陸德明很快便失業了,因為他唯一的學生死了。
隋煬帝死後,楊侗憑借元德太子之子的身份,被推至帝位。緊接著,王世充擅攬大權,實現篡位後,楊侗被其鴆殺。臨死前,楊侗這個可憐的孩子焚香禮佛,留下一句千古名言:“從今以去,願不生帝王尊貴之家!”
王世充僭號後,封其子王玄恕為漢王。鑒於陸德明的學問與聲望,王世充也想請這位前帝師來做自己兒子的老師,陸德明深以為恥,堅辭不就。
既不與惡人同流合汙,又要保全自己,那麼,就需要動用點智慧。同樣被公孫述征召的任永與馮信,就假托患青光眼雙目失明而成功實現了這一目標。阮籍拒絕司馬昭提婚的方法是大口喝酒,將自己完全灌傻,而且一醉六十天,徹底人事不知。
陸先生的方法比他們絕!
陸德明拒絕做王家老師的方法是大把吃巴豆,將自己徹底瀉垮,而且潰不成軍到提不上褲子,甚至當著來客的麵,蹲下就拉。
《新唐書·儒學列傳》載:“(王世充)以德明為師,即其廬行束脩禮。德明恥之,服巴豆劑,僵偃東壁下。玄恕入拜床垂,德明對之遺利,不複開口,遂移病成皋。”
人家病成這樣,連出恭這種極為私人化的事情,都來不及避人,瀉得形同開閘放水時的三峽大壩,那還如何再請他去執教鞭呢?
如此,陸德明可以既不失其誌,又可以安然無恙地在隋末大亂中,將種種呼嘯關在窗外,自己隻是枯燈獨對,披卷覽籍,安靜地繼續做他的學問。而不是像同時期的魏征,選擇的是政治投機,從李密到李淵,又從王世充到李建成,最後才到李世民,如崔健所唱,“走過來,走過去,找不到根據地”。
一個學者,如果天下囂囂,世道大亂,隻需闔上柴扉、紮根書房就夠了。因為外麵是強人的世界,而不是屬於你的牧場。
五。
公元六一八年,楊廣在江都倒下,李淵在長安雄起,他用一麵獵獵飄揚的“唐”字大旗,宣告了腐朽的隋朝徹底滅亡,新興的唐朝取而代之。
如同在隋朝,陸德明被楊堅忽略,必須要等到第二代領導人楊廣發現自己一樣,在李淵的大唐初創時期,陸德明依然靜坐家中,潛心著述,直到李世民出現,並發現自己。
公元六二一年,在驍勇善戰的秦王李世民的淩厲攻勢下,過了兩年皇帝癮的王世充被迫降唐,其盤踞之地悉數歸唐。
隱居在鄉間搦管著述的陸德明,被愛才敬賢、重文尚儒的李世民恭敬地召至自己的文學館,與天下文儒之士杜如晦、房玄齡、孔穎達、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十八人,各以本官兼署學士,令更日直宿。聽朝之暇,引入內殿,講論經義,商略政事。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唐之十八學士。這個一流學者集團,實則是李世民的私人智囊團,他們後來在李世民篡嗣奪嫡的道路上屢獻奇計,力挽危局。貞觀二年,十八學士悉數加官封爵,均極一時人望。為顯其尊榮,唐太宗後來又命閻立本為十八人畫像,讓褚亮作讚“藏諸淩煙閣,留待後人看”。因此,十八學士極受士人傾慕,時人謂之“登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