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登瀛洲的陸德明卻沒有為之沾沾自喜,或洋洋得意,有所欣慰,那也隻是對李世民崇尚儒學、注重教化的首肯與讚許。
的確,被魯迅稱為“大有胡人血統”的李淵、李世民這對父子,相對於楊堅、楊廣父子,更表現出一種對儒家文化的自覺皈依,更知道治國安邦的根本方法。
在兩漢,漢武、漢宣、光武推行儒學治國,則國興,漢哀、漢平、漢靈丟失了儒學,則國亡;在魏晉,所謂清談誤國,實是指以清談為表象的玄學排擠儒學,則國誤;五胡入主中原競相推行儒家文化,則能各逞一代之雄,南朝的萎靡,隋朝的曇花一現,也無不與沒有真正宗主儒學,或隻以之為沽名邀譽的幌子有關。
唐朝將向哪裏去?這就有了清晰的路線圖——儒學興國。
於是,唐太祖李淵開國之初,“高祖始受命,鉏類夷荒,天下略定,即詔有司立周公、孔子廟於國學,四時祠”。而且將隋朝丟棄的國學重新大張旗鼓地辦起來,“國學始置生七十二員,取三品以上子、弟若孫為之;太學百四十員,取五品以上;四門學百三十員,取七品以上。郡縣三等,上郡學置生六十員,中、下以十為差;上縣學置生四十員,中、下亦以十為差。又詔宗室、功臣子孫就秘書外省,別為小學”。是以學者慕向,儒教聿興。
到李世民這裏,他上台後就宣布:“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
貞觀二年,他詔停周公為先聖,開始將孔子從儒家二哥位置擢升為老大,立廟堂於國學,以宣父為先聖,顏子為先師。大征天下儒士,以為學官。而且他數次臨幸國學,令祭酒、博士講論。又大興國學,擴建增築學舍一千二百間,太學、四門博士亦增置生員,書、算兩館合置博士、學生,以備藝文。此時,僅中央行政機構中的學官合計就有三千二百六十人之眾。
舉國上下,尚學成風。就連玄武門的屯營飛騎,這些丘八們也配給博士,授以經業,有能通經者,聽之貢舉。而且,唐太宗又以儒家經籍之中存在訛謬頗多,詔令顏師古考定“五經”,頒於天下,命學者學習。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後來再命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疏,名曰《五經正義》。
於是,儒學大盛,教化大興。“是時,四方儒士多抱負典籍,雲會京師。俄而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於國學之內。鼓篋而升講筵者,八千餘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
唐朝時期,日本一共派出過十九次遣唐使,其中一次性遣使人數超過五百人的就有七次,最多的一次是公元八〇四年的第十七次遣唐使,日方那次共出動四條船,人數達到八百零五人。
這中間就有著名的日本留學生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阿倍仲麻呂自十九歲來唐後,先入國子監學習,後考取進士。唐玄宗賜名晁衡,並讓他擔任左補闕。其與李白、王維交往甚密,友誼深厚。唐天寶十二年,阿倍仲麻呂歸國時,傳聞他在海上遇難。李白聽後,悲痛萬分,揮淚寫下《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再次回到長安的阿倍仲麻呂,看到李白詩作感喟莫名,寫下著名的《望鄉》:“卅年長安住,歸不到蓬壺。一片望鄉情,盡付水天處。魂兮歸來了,感君痛苦吾。我更為君哭,不得長安住。”
煌煌大唐,巍巍長安,營造了一幅令千載之下眾人神往的一派雲蒸霞蔚的文化景象!
一個學風昌盛的時代,必然是一個人才濟濟的時代。
一個繁榮而開放的國度,必然是一個尊重知識、尊重文化的國度。
六。
就是在這樣令人感懷也令人振奮的文化盛世,陸德明走入了唐朝。
滿麵春風的他,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吟哦起《詩經·國風·周南》中的這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是的,士有所歸,如同女人嫁對了人,都會讓人感覺有種無負此生的欣慰。因為,他(她)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棲居之所,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從南梁出發,繞道南陳,途經隋朝,又落腳偽鄭,篳路藍縷,坎坷而行,陸德明終於走到了大唐。
慧眼獨具、通賞善識的李世民,知道麵前這個人的學術身量有多麼巨大,道行品德有多麼厚重,所以他讓陸德明“以經授中山王承乾,補太學博士”。中山王李承乾,太宗嫡長子,李世民即位後被立為太子。如果不是後來與魏王泰彼此構陷,相互抵牾,下屆皇帝的龍椅上肯定不是李治,而是他。在人才濟濟的十八學士中,獨獨挑選出陸德明和孔穎達來擔當此任,也足見唐太宗對陸先生學問的欽佩。
在楊廣的隋朝,他是太子師;在王世充的鄭朝,他用巴豆拒絕了對方殷切希望他做的太子師;到李世民的唐朝,他還是太子師。教育太子,在帝王眼裏,其實就是在預先調教他身後的未來帝國,職業神聖,責任重大,選擇誰來充任,向來挑剔無比,慎之又慎。朝代在變化,太子師的位子卻始終留給陸德明,這中間所說明的問題就很簡單了。
陸德明也的確讓人服氣。唐武德年間,李淵有一次到太學參加釋奠活動。釋奠,就是學校在春夏各設置酒食以奠祭先聖先師的典禮,《禮記·文王世子》中這樣解釋:“凡學,春官釋奠於其先師,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學者,必釋奠於先聖先師。”活動結束後,李淵讓博士徐文遠講《孝經》,讓高僧慧乘講《波若經》,讓道士劉進喜講《老子》,在當時,此三人均為他們各自所從事學術領域的權威。
比如徐文遠,《新唐書·徐文遠列傳》中就說:“時人稱文遠之《左氏》、褚徽之《禮》、魯達之《詩》、陸德明之《易》,皆為一時之最。文遠所講釋,多立新義,先儒異論,皆定其是非,然後詰駁諸家,又出己意,博而且辨,聽者忘倦。”而且,在類似的活動中,比如“武德六年,高祖幸國學,觀釋奠,遣文遠發《春秋》題,諸儒設難蜂起,隨方占對,皆莫能屈”。
但就是這些包括徐文遠在內的學界頂尖人物,各自學術領域的權威,當他們講論後,陸德明卻各因宗指,隨端立義,憑借自身長期浸淫各種典籍所積澱下的豐厚學養,以及兼綜儒佛道三學的寬博的知識架構,向三位主講分別發難。而且句句憑實,遍析其要,隨言曉答,援據詳明,眾皆為之屈,諸儒莫不歎服。李淵聽完之後,激動地說:“三人者誠辯,然德明一舉輒蔽,可謂賢矣!”賜帛五十匹,遷國子博士,封吳縣男。
從二十歲時起,陸德明的每一次職務升遷,似乎總是在一次次學術研討會上摧遍眾口、舌折群儒之後獲得的。
但一個學者的真正學術身量,又哪裏是隻看皮相、難懂堂奧的帝王所能裁判的?
所以,在一個以帝王的外行裁定為學者終極成就的年代,學者的真正學術貢獻與實際水平並不能獲得如實反映。
這也許就是陸德明的畢生著述《經典釋文》,必須要等到作者死後,並獲得學界廣泛讚譽時,唐太宗這才急忙翻開閱讀,然後貌似很懂行地“甚嘉之,賜其家束帛二百段”的原因。而自唐太宗力推之後,此書方大行於世。
七。
陸德明對儒學的巨大貢獻,全部體現在這部學術巨著裏。
《經典釋文》凡三十卷,寫於公元五八三年,陳後主至德元年,完稿於唐貞觀初年作者去世前,前後耗時長達幾十年。
此書開篇的《序錄》,敘述經典傳述演變及傳授源流過程和曆來諸家的注解作品,是一部簡要的經學史。然後,依次注釋《周易》、《尚書》、《詩經》、《春秋》三傳、三《禮》、《論語》、《孝經》、《老子》、《莊子》、《爾雅》等儒家經典的音義,同時兼載諸儒之訓詁,證各本之異同,成為儒家經典之源流、版本、音韻的重要著作,古今研經之士始終奉之為考證根柢。
儒家經典曆經千載流傳,至陸德明所在之世,由於時空阻隔、方言壁壘、楚夏聲異、南北語殊種種原因,客觀上造成了儒家經典音注的混亂。
後世著者往往隻依據個人所聞所習而定,致使音注說法紛紜,莫衷一是。更為惡劣的是,這種混亂不僅使得後學者在學習儒家經典時,不得要領,罕逢指要,缺乏一種普遍依循的可靠宗說,而且還帶來了“微言久絕,大義愈乖,攻乎異端,競生穿鑿”等等對經典的曲解,有傷於儒學經典本義。
而要讀懂儒家經典,走入其中,搞清經文音義是第一要義。準確理解字音字義,是領會經典意旨的關鍵。這就是作者著述此書的重要原因:“夫筌蹄所寄,唯在文言,差者毫厘,謬以千裏。”
立足於“典籍常用,會理合時”的基本原則,陸德明為之統一注音。合原則者為正音,不合原則者則為參考。同時,作者對經典的文字內容也作了相應的校勘、訓詁。他不僅為經典本文注音,而且還為注文注音,極盡其詳。
《經典釋文》共收錄漢魏六朝二百三十餘家音義訓詁著作,因其中所錄的絕大多數音訓原書在今天都已散佚失傳,所以賴以此書流傳而保存下的對其他音注作品的記錄,便成為今天彌足珍貴的資料,成為今日文字、音韻、訓詁學研究領域的寶貴文獻。
難能可貴的是,陸德明身為儒學大師,但卻沒有門戶之見,將老子和莊子的著作與儒家經典置於一處注音釋義。
更為可貴的是,他身為南學宗師,在其身上卻絲毫不見當時南北經學好尚與學風的差異,而是既有南學“清通簡要”的特點,又具北學“淵綜廣博”的特征。
不倚門戶,獨立成峰,洋洋乎大哉!
這是陸德明的大師風範,也是浩浩流淌的唐代文化之河所呈現的兼容並包的獨特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