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書寫中國學術史,還是撰著中國哲學史,也無論講述中國思想史,抑或探討中國教育史,再偷懶的人也都休想繞過他,忽略他,輕率地揚長而去。
他就橫亙在國學的天空,壁立萬仞,巍峨高聳,深深浸淫並影響著自南宋以來近千年來的中國思想文化進程。
脫脫在《宋史》中稱:“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熹而始著。”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說:“道學家中,集周、邵、張、程之大成,作理學一派之完成者為朱子。”
他們其實都在指明,由“北宋五子”打理下的道學五脈,汩汩流淌至南宋時,悉數彙聚於一處,集於一人之身,然後以波闊浪平的大江之姿浩浩蕩蕩,徐徐東進。
他最終不僅成為道學的集大成者,而且還成為中國儒家自孔子、孟子之後崛起的又一位文化巔峰。他繼承秦漢以來儒、佛、道諸家思想,把自然、社會、人生等方麵的問題熔於一爐,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帝國,不折不扣地成為中國公元十一世紀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淵博學者。
不獨如此,在他將《論語》、《孟子》以及《禮記》中的《大學》和《中庸》合編為《四書》,作為儒家經典普及以後,中國科舉選士的考試題目與內容從此均出自《四書》,標準答案則是他的集注。
他,就是朱熹。
一。
周室東遷孔子出,一唱天下白;宋庭南渡朱熹現,儒學因之明。
這絕非是一種偶然性的碰巧,借王國維寫給沈曾植祝壽文中的一段話,就很能解釋問題:“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於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世變愈亟,則所以篤之愈至。”
北宋政府在黃河北岸訇然坍塌,倉皇逃奔的趙構苟延殘喘於江左,建立南宋朝廷。揮鞭南下的金人並沒有繼虎狼之勢一並天下,此乃“天未厭中國,不欲亡中國學術”。那麼,世運升降之會,天必推“世變愈亟,篤之愈至”的大聖大賢者麵世以當之。
於是,朱熹風塵仆仆趕來了。
朱熹,字元晦、仲晦,號晦庵、晦翁、考亭先生、雲穀老人、滄洲病叟、逆翁。祖籍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出生於南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一一三〇年;死於宋寧宗慶元六年,公元一二〇〇年。
父親朱鬆曾跟隨羅從彥學習,也是一位知名的理學家,世稱韋齋先生。他曾在宋高宗建炎時期為官吏部郎,因為上疏極力反對秦檜與金人議和,建炎四年罷官,遂寓居於南劍州尤溪(今屬福建三明市尤溪縣)城外的毓秀峰下,以教書授徒為業。
朱熹就出生於此時此地。
除愛因斯坦是個例外,天才一般在幼兒時期就過早顯現出了異於普通孩子的過人稟賦。比如程顥還不會說話,就能牽著大人的手找到失落的金釵。
朱熹幼而穎悟,剛會說話時,父親指著天教他,這是天。朱熹卻問:“天之上,何物?”剛開始接受啟蒙教育,老師授以《孝經》,他翻開粗略一看後即在其上題寫道:“不若是,非人也。”小夥伴們在沙灘上集體嬉戲,他卻獨自坐在一旁認真地以手指畫畫,大人過來偷偷看後大吃一驚,原來畫的竟然是八卦圖。要知道,阿基米德不為外界所動,在沙盤上聚精會神地畫幾何圖案時,已是瀕臨死亡的老頭兒。
父親朱鬆是二程理學思想教育下成長起來的理學家,自然,他更會嚴格按照儒家內聖外王的目標來鍛造自己的兒子。而朱熹自己則懷著強烈的求知欲望,積極的進取精神,立誌聖賢之道,據他自己回憶:“某十歲時,讀《孟子》,至聖人與我同類者,喜不可言。”從此,一生貫之,終身不輟。晚年後,他仍教育他的學生:“凡人須以聖人為己任。”
公元一一四三年,朱鬆在建州病重,他把家事托給崇安五夫裏奉祠家居的好友劉子羽,並對朱熹說:“籍溪胡原仲(憲)、白水劉致中(勉之)、屏山劉彥衝(子翬),此三者,吾友也。其學皆有淵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父事之,而唯其言之聽,則吾死不恨矣!”
次年,年僅十四歲的朱熹,在喪父後遵父遺囑,奉母移居崇安五夫裏,拜劉子羽為義父,並從學劉勉之、劉子翬、胡憲三先生。
朱熹開始受學於有“武夷三先生”之稱的胡憲、劉勉之和劉子翬,地點在劉子羽、劉子翬兄弟的家塾屏山書院。胡憲、劉勉之此時就在該書院任教。
胡憲,是大儒胡安國之侄,胡宏的堂兄,湖湘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常令“諸生於功課餘暇,以片紙書古人懿行,或詩人銘讚之有補於人者,粘置壁間,俾往來誦之,鹹令精熟”。朱熹稱他:“質本恬淡,而培養深固,平居危坐,植立時後言,然望之枵如槁木之枝,而即之溫然。”
劉勉之,以鄉貢入太學,當時蔡京嚴禁元祐黨人之書,伊洛之學不傳,劉勉之和胡憲則秘藏、傳抄程氏之書,並潛心研讀。後來他辭離太學,拜理學家楊時為師。而且他還是胡憲的內兄兼摯友,後來,他因激賞朱熹,而將自己的女兒許配之。朱熹稱其“隨材施教,娓娓無倦色,自壯至老如一日也”。
劉子翬,錢鍾書先生稱朱熹是“道學家中間的大詩人”,而稱他是“詩人裏的一位道學家”。在宋代諸多道學與詩歌兼習的學者之中,他是沾染頭巾氣最少的一位。“文辭之偉,足以驚一世;精微之學,靜退之風,足以發蒙蔽。”《宋史》中說他:“與籍溪胡憲、白水劉勉之交相得,每見,講學外無雜言。它所與遊,皆海內知名士。而期以任重致遠者,惟新安朱熹而已。”
在三位學問淵博、做人端直的嚴師課督之下,朱熹矢誌攻讀,刻苦鑽研,發奮求知,凝神壹誌進於學。他自道:“某十五六歲時,讀《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悚然警厲自發”,於是決心“以銖累寸積而得之”,“某是自十六七時下工夫讀書,彼時四旁皆無津涯,隻自恁地硬著力去做。至今日雖不足道,但當時也是吃了多少辛苦。”
正是如此,公元一一四七年十八歲的朱熹中建州鄉貢。主考官蔡茲看了朱熹交上的三篇策論後激動地對人說:“吾取中一後生,三篇策皆欲為朝廷措置大事,他日必非常人!”
公元一一四八年,紹興十八年,朱熹進士及第。公元一一五一年,被授左迪功郎,任泉州同安主簿。
自此,他走上了他並不喜歡的仕途。
二。
對官場的厭惡與躲避,應該說首先是來自朱熹所尊敬之人的影響。
前蘇聯的加裏寧就這樣說過:“教育者影響受教育者的不僅是所教的知識,更重要的還有他的行為準則、生活方式以及對世界的態度。”
父親朱鬆因反對秦檜投降政策,憤然罷官回家,這是朱熹自小便知的事體。再來看看成長中的他所崇敬有加的“武夷三先生”:白水先生劉勉之,紹興中以薦舉赴朝廷,逢秦檜擅權,知不與其合,即謝病而歸,杜門十餘年;屏山先生劉子翬,因為同樣的原因辭歸武夷山,淡然無求於世,不出者凡十七年;籍溪先生胡憲還是因為這個原因,辭官不仕,執起了教鞭。
映入眼簾的現實世界,豺狼當道,君主昏庸,政體混亂,綱常不振,黨禁森嚴,正學被黜。此正孔子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立身於無道之世,那麼自當卷而懷之,轉而回歸自我的內聖之路,尋求道德與知識的自我雙重完善。
麵對眼前鋪開的仕途,朱熹怎麼能欣然如有所歸地踏上這條路呢?事實是,他從上任之初便想到了任滿後辭職回家。
官場如歌廳,作為一個成年人,帶著新奇的目光偶爾走進去,體會一下其中的另類生活狀態就夠了,焉能將餘生全部浸泡在那裏!
這種比喻很蹩腳。因為朱熹沒有將涉足官場當作人生的一次獵奇經曆。他在無力拯救與抗拒現實之餘,本著儒家推己及人的善念,從自己力所能及處著力,力圖植一片綠,營造一方春天。
於是,他以學化頑,以智啟愚,“選邑秀民充弟子員,日與講說聖賢修己治人之道,禁女婦之為僧道者”。走到哪裏,就將學堂辦在哪裏。隻要有耳朵的地方,我的嘴巴便在那裏宣講知識與真理,這成了他此後一生的行為準則。
此時,朱熹更沒忘繼續豐富自己,充實自己,涵養自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無所不學,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因為進士及第之後還如此如饑似渴地探求知識,他甚至讓周圍的人很困惑,以為遇到了“學習控”。他是這樣解釋的:“學者難得,都不肯自去著力讀書。某登科後要讀書,被人橫截直截,某隻是不管,一麵自讀。”
某隻是不管,一麵自讀。
這就是一個學人的生命宣言。隻要一息尚存,我便學習不已。於是,進士及第且為官後的二十四歲朱熹,於公元一一五三年夏天徒步數百裏前往延平,求學於父親朱鬆昔日的同窗好友,著名理學家李侗。
先說李侗的老師羅從彥。
羅從彥,字仲素,為二程的再傳弟子,是楊時的高徒。當年,他為蕭山令時,聞聽同郡楊時得二程洛學真傳,慨然慕之,於是徒步前往拜師求學。楊時對他熟察之後,喜道:“惟從彥可與言道。”於是日益以親。楊時弟子千餘人,羅從彥名列第一。
羅從彥拜見楊時三天之後,深為老師的學問折服,乃至“驚汗浹背”地說:“不至是,幾虛過一生矣!”他曾經與楊時探討《周易》,到乾卦九四爻時,楊時說:“伊川說甚善。”羅從彥馬上變賣田產換作路費,前往洛陽龍門山拜見程頤。其為學,以主靜為宗,教人“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不惟進學有力,亦是養心之要”。
再來說李侗。李侗,字願中。二十四歲時聽說羅從彥身負二程河洛之學,於是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長信求見羅師。其後,跟隨羅師多年,深得上自二程發微,中經楊時闡述,最後至羅師總結的《春秋》、《中庸》、《論語》、《孟子》的學說精髓。
李侗之學也主靜,動輒教人靜坐,以體認大本末發之前之氣象,以達灑然之境。對於二程的“理一分殊”學說,李侗認為這是區分儒與釋、道的根本標誌。“吾儒之學,所以異於異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
李侗學成之後退居山田,謝絕世故四十餘年。他時常食不果腹,卻始終怡然自適,大有顏回之風。對待學生,答問不倦,雖根據各人才具淺深而因材施教,但必使每個學生返身於自家內心,求得對所學知識的內在存養。他的口頭禪是:“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
他曾這樣評價《中庸》:“聖門之傳是書,其所以開悟後學無遺策矣。然所謂‘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若徒記誦而已,則亦奚以為哉?必也體之於身,實見是理,若顏子之歎,卓然若有所見,而不違乎心目之間,然後擴充而往,無所不通,則庶乎其可以言《中庸》矣。”這對朱熹日後將《大學》、《中庸》從《禮記》中拽將出來,單冊列書,標明為《四書》之重要內容,有著直接的學術先導影響。
朱熹稱頌李侗:“姿稟勁特,氣節豪邁,而充養完粹,無複圭角,精純之氣達於麵目,色溫言厲,神定氣和,語默動靜,端詳閑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日恂恂,於事若無甚可否,及其酬酢事變,斷以義理,則有截然不可犯者。”
李侗也這樣讚揚弟子朱熹:“穎悟絕人,力行可畏,其所詫難,體人切至,自是從遊累年,精思實體,而學之所造亦深矣。”並說朱熹“進學甚力,樂善畏義,吾黨罕有”。
從二十四歲赴同安任主簿到二十八歲任滿離開,朱熹在五年時間裏得暇便赴延平,平日裏則用往來書信討教問題。後來,朱熹將李侗回答儒家經義的信劄輯而錄之為《延平答問》。正是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朱熹深知自己昔日泛濫佛老之非,遂專心於聖賢之學,逐漸廓清並奠定了以承繼二程學術為基礎的碩大理學體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