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涓細流終於彙聚成河。
十四歲之時,朱熹師從“武夷三先生”,其學術承繼圖是:朱熹——劉勉之、胡憲——楊時——二程;二十四歲之時,朱熹師從李侗,其學術承繼圖是:朱熹——李侗——羅從彥——楊時——二程。
可以清晰看出,他雖然自幼師從多人,綜涉眾多學派,但其學術承繼路線都歸結於楊時,並最終指向程顥、程頤。
佛家說萬法歸源,用在朱熹學說的養成真是再恰切不過。他出入佛老、遊身眾學,集北宋理學大成,主要吸吮二程之學,加以探微發幽,獨有悟解,最終形成了自己博大而係統的學說體係。
雖與二程無覿麵之緣,但朱熹始終是以二程私淑弟子自認的。在《大學章句序》中,他這樣自命:“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
不知李侗及“武夷三先生”聽到後心裏吃醋否。
三。
他的學術之路走得是如此硬朗,腳步鏗鏘。
其為學,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以居敬為主。全體大用,兼綜條貫;表裏精粗,交底於極。朱熹曾說,聖賢道統之傳,散在方冊,聖經之旨不明,而道統之傳始晦,於是他竭其精力以研窮聖賢之經訓。其於百家之旁支左流,佛老之怪誕異說,不憚深辯而力辟之。
相形之下,他邁在仕途上的腳步又顯得踉蹌而蹣跚,很不成樣子。
從二十四歲開始做官,到七十一歲去世,他一生共被授官二十餘次,多所拒絕。察其為官履曆,真正在地方官任上的時間合計起來不足十年,而在朝做官則隻有四十天。
是他不懂為政之道,或無心官場,因學而廢政嗎?
不是。請看他在有限的地方職官任上留下的政績。
公元一一五一年初涉官場,在泉州同安縣主簿任上,他就因治績卓著,任滿罷歸後,同安士子懷其惠德,集體立朱熹生祠於學宮。
公元一一六七年秋,福建崇安發生水澇災害,朝廷派朱熹視察災情時,他針對“肉食者漠然無意於民,直難與圖事”憤然而起,發動地方豪富賑救饑民,並成功平息了饑民暴動。
公元一一七八年,朱熹出知南康軍(今江西星子縣),當年南康發生災荒,朱熹發布了《勸諭救荒文》,倡導富裕之家開倉放糧,務令民食,不使流移有饑餓之患。“興利除害,值歲不雨,講求荒政,多所全活。”朱熹在此地創舉的社倉之法被很多地方效仿。
公元一一八一年,朱熹任江南西路茶鹽常平提舉,此時浙東發生饑荒,“即移書他郡,募米商,蠲其征,及至,則客舟之米已輻湊。熹日鉤訪民隱,按行境內,單車屏徒從,所至人不及知。郡縣官吏憚其風采,至自引去,所部肅然。凡丁錢、和買、役法、榷酤之政,有不便於民者,悉厘而革之。從救荒之餘,隨事處畫,必為經久之計。有短熹者,謂其疏於為政,上謂王淮曰:‘朱熹政事卻有可觀。’”
在此任上,當朱熹發現台州太守唐仲友違法擾民、貪汙淫虐、蓄養亡命、偷盜錢糧、偽造官會等罪行後,慨然無視唐仲友與宰相王淮的親家關係,也無視他與吏部尚書鄭丙、侍禦史張大經的特殊親密關係,連續六次上疏彈劾唐仲友,最終迫使王淮忍痛將唐仲友撤職。
公元一一九〇年,朱熹出知福建漳州。到任以後,“奏除屬縣無名之賦七百萬,減輕總製錢四百萬,以習俗未知禮,采古喪葬嫁娶之儀,揭以示之,命父老解說,以教子弟。土俗崇信釋氏,男女聚僧廬為傳經會,女不嫁者為庵舍以居,熹悉禁之”,使得民豐物阜,百姓安居樂業。
明事通理,愛民為懷,體恤百姓,疾惡如仇,政績顯著,這是朱熹為官的客觀評價。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明於政也善於政的年輕有為的官員,既然不是出於個人性格孤傲狷介,厭煩仕途,一心追求閑雲野鶴的無羈悠閑生活,那為什麼自二十四歲走上官場之後,他就時時有偃旗之意呢?而且每次被舉薦任職,總是主動推辭,實在推托不了,任滿後又堅決離。
很多時候,人憋著而不願上廁所,不是他沒有如廁的內需,而是因為那個廁所太髒。
宋高宗懦弱昏庸,一心以投降政策取媚金人,以求偏安江左;秦檜執掌下的朝政邪惡橫行,政治腐敗,以嶽飛為代表的主戰義士、以二程為代表的正統學人均遭受嚴厲打擊。
宋孝宗即位後,雖然通過整飭吏治、輕徭薄賦、興修水利、發展生產等舉措,出現了暫時性的“乾淳之治”,而且有過張浚北伐的壯舉,使此一階段成為南宋曆史上政治最清明、經濟與文化最繁榮興盛的時期,但宋孝宗卻以“孝”名世,對堅持投降政策的宋高宗恭順有加,乃致縮首求和的國策沒有在他這裏得到絲毫改變。最終,在符離之敗後,國家又全麵回歸到宋高宗時期的懦弱自保政策。
不會理政的宋光宗上台後,沉湎於酒色之中。內宮由史上著名的心狠手辣的妒婦李鳳娘把持,朝政被主和派掌握,朝中正直之士如陳亮等人均遭受嚴厲打擊。將一腔豪情與熱血悉數投注於抗金事業中的辛棄疾,當年以驚人的勇毅與果敢投身金兵百萬人大營,生擒叛徒張安國自北歸南,曾“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而三歎息”,但麵對無力挽救的時局,此時他也隻能在“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可憐白發生”中抒發自己壯誌難酬的抑鬱與憤懣了。
這樣紛亂的時代,如此囂雜的官場,都不能成為朱熹施展自己政治抱負的背景。空有舞台,又有何用呢?
四。
但這阻止不住他一腔拳拳愛國之心和致君堯舜的不懈追求。
他通過上書或麵奏,啟沃君德,為失範的君主進行醫治,從而使其正心誠意,而這正是秉承二程而來的政治思想。
“熙寧變法”後,程顥就提出:“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天下之治亂係乎人君仁不仁耳。”強調治道之本在於“君誌先定”,明確提出治道之本是“格君心之非”。
可惜,南宋的這些皇帝更昏聵,他們的耳朵更趨向於牛耳,彈琴者隻能自感無趣。
公元一一六二年,孝宗即位,詔求直言。朱熹上封事批評道:“陛下毓德之初,親禦簡策,不過風誦文辭,吟詠情性,又頗留意於老子、釋氏之書。夫記誦詞藻,非所以探淵源而出治道;虛無寂滅,非所以貫本末而立大中。帝王之學,必先格物致知,以極夫事物之變,使義理所存,纖悉畢照,則自然意誠心正,而可以應天下之務。”
而且,他筆鋒犀利地進一步指出:“四海利病,係欺民之休戚,斯民休戚,係守令之賢否。監司者守令之綱,朝廷者監司之本也。欲斯民之得其所,本原之地亦在朝廷而已。今之監司,奸贓狼籍、肆虐以病民者,莫非宰執、台諫之親舊賓客。其已失勢者,既按見其交私之狀而斥去之;尚在勢者,豈無其人,顧陛下無自而知之耳。”
在宋孝宗那裏的結果是四個字:充耳不聞。
公元一一八〇年,淳熙七年,朱熹再次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態度上書:“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蓋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有所係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親賢臣,遠小人,講明義理之歸,閉塞私邪之路,然後乃可得而正。今宰相、台省、師傅、賓友、諫諍之臣皆失其職,而陛下所與親密謀議者,不過一二近習之臣。”最後,他憂心忡忡地指出:“莫大之禍,必至之憂,近在朝夕,而陛下獨未之知。”
這次,宋孝宗看完後大怒:“是以我為亡也!”虧得宰相趙雄勸導:“士之好名,陛下疾之愈甚,則人之譽之愈眾,無乃適所以高之。”宋孝宗才沒有將朱熹治罪。
公元一一八八年,淳熙十五年,朱熹再次麵奏孝宗,更加不客氣地指出:“陛下即位二十七年,因循荏苒,無尺寸之效可以仰酬聖誌。”他進一步指明原因:“無乃燕閑蠖濩之中,虛明應物之地,天理有所未純,人欲有所未盡,是以為善不能充其量,除惡不能去其根。”強烈建議孝宗正心誠意,存天理,去人欲,那麼,“則聖心洞然,中外融澈,無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間,而天下之事將惟陛下之所欲為,無不如誌矣。”
然而,這些話通通沒有用。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缺乏清澈的眼睛、伉直的嘴巴,缺乏的隻是一雙識忠知理、善於納諫的耳朵。
《論語·裏仁》教導過我們:“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將《論語》咀嚼得爛熟的朱熹自然比吾儕更清楚其間的道理。
他知道該關閉自己的揚聲係統了。公元一一九〇年,紹熙元年,宋光宗即位,正直之士紛紛被驅除出朝,朱熹留下了自己寫好的奏折,但最終沒有投遞出去。這就是今天仍躺在《朱子全集》裏的《己酉擬上封事》。
此年五月,陸九淵受詔知荊門軍,他在給朱熹的信中寫道:“新天子即位,海內屬目,然罷行升黜,率多人情之所未喻者,群小駢肩而騁,氣息怫然,諒不能不重勤長者憂國之懷。”朱熹回信道:“荊門之命,少慰人意。今日之際,惟避且遠,猶或可以行誌,想不以是為厭。”
這裏,朱熹已想到為“可以行誌”而必須“惟避且遠”。
此後,他便是在一路推辭卻又推辭不得之中,繼續著自己的官場生涯。
宋光宗即位後,朱熹直寶文閣,居數月,除江東轉運副使,以疾辭;改知漳州;拜為秘閣修撰,主管南京鴻慶宮,辭;除荊湖南路轉運副使,辭;他主張的劃定漳州經界不被批準後,以言不用上書自劾,除知靜江府,辭;主管南京鴻慶宮,嘉王府召為幕僚,辭;未幾,授潭州知州,辭。
公元一一九五年,宋寧宗即位,右相趙汝愚力薦朱熹,有旨赴行在奏事,又辭。同年除煥章閣待製、侍講,再辭。一路被授官,一路拒絕的朱熹,再次力辭,但這次沒有被獲準。於是,朱熹成為帝師,重演程頤在元祐時期的一幕。
此年十月,朱熹赴經筵向宋寧宗進講《大學》。他告誡寧宗《大學》為“修身為本”,要“深加省察,實用功夫”,“如其不然,則今日區區之講讀,亦徒為觀聽之美而已,何益於治道有無之實,以窒夫禍亂之原哉?”
此間,他上《經筵留身麵陳四事劄子》,言辭懇切地勸導宋寧宗誠心正意,勿為“左右近習倡為此說以誤陛下”,要求寧宗“下詔自責,減省輿衛”,告誡他“近習不得幹預朝權,大臣不得專任己私”,針對韓侂胄專政擅權,“斥言左右竊柄之失”。這些發自肺腑的金玉良言,讓宋寧宗深感逆耳。於是,在經筵位職上隻待了四十六天的朱熹,被宋寧宗以“憫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難立講,已除卿宮觀”為托詞,一道禦旨解除了侍講職務。
來時本非所願,去時又有何怨?
朱熹上書請求辭職名,並乞致仕,仍然沒被應允。他不知道,像程頤為帝師的下場一樣,同樣有一場政治迫害向他隱隱襲來。
五。
文人無心政治,但卻總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紹熙末年,宋寧宗趙擴由趙汝愚和韓侂胄擁立為帝。趙汝愚出身皇族,收攬天下名士,意欲有番作為。韓侂胄是外戚,糾集京鏜﹑何澹﹑劉德秀﹑胡紘等人,屢屢向趙氏陣營進行攻擊,而宋寧宗力挺韓侂胄。
很不幸,朱熹先前就是經趙汝愚薦舉而當上的侍講,更不幸的是,他還屢屢向寧宗進言韓侂胄專政擅權,“斥言左右竊柄之失”。
公元一一九五年,慶元元年,韓侂胄當政,趙汝愚被罷相。由於趙被罷相之時,以朱熹為首的知識分子多次上書申救,韓侂胄為排除異己,樹立權威,開始全麵清洗知識階層,太學生楊宏中等六人被編管於五百裏外,朱熹被免職侍講。
公元一一九六年,朝廷宣布禁止道學。此詔一出,猶如“文革”的南宋版,一批急於邀寵請功之人紛紛跳將出來。監察禦史沈繼祖誣告朱熹犯有“不孝其親、不敬於君、不忠於國、玩侮朝廷、哭吊汝愚、為害風教”等六大罪,在第六條罪狀中還生生造出“誘引尼姑以為寵妾,家婦不夫而孕”的荒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