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朱熹:一輪紫陽映活水(3 / 3)

上帝已無言,百鬼且猙獰。

麵對強大的政治壓力,朱熹此時已有口難辯,他上書道:“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偽學之傳,豈適明時之用”,表示“深省昨非,細尋今是”。皇帝下詔將朱熹落職罷祠,朱熹的學生蔡元定則被送道州進行看管。右諫議大夫姚愈再次上書,誣陷道學權臣結為死黨,窺伺神器。還有個叫餘囍的人義憤填膺地上書,要求朝廷斬朱熹。

空氣肅殺而酷冷。公元一一九七年,官方將道學認定是偽學,列“六經”、《論語》、《孟子》、《中庸》、《大學》為禁書。同時下令,禁毀理學家的著述,又將趙汝愚﹑朱熹等人定為“逆黨”,列五十九人為“偽學逆黨”黨籍。名列黨籍者受到處罰,凡與黨人有關係的,均不得任官職,不準應科舉。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慶元黨禁”。“於是,攻偽學日急……方是時,士之繩趨尺步,稍以儒名者,無所容其身。從遊之士,特立不顧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師,過門不入,甚至變易衣冠,狎遊市肆,以自別其非黨。”

然而,朱熹卻等閑視之,他儼然一個事外之人,每天還是與仍堅持留在他身邊的學生們講學不休。有人勸其遣散生徒,朱熹笑而不答。

這一笑風姿蕭然。

五年後,到公元一二〇二年始弛黨禁。公元一二〇七年,深知朱熹被誣陷的宋寧宗,親自為已逝去的朱熹平凡昭雪,詔賜遺表恩澤,諡曰文,特贈寶謨閣直學士。而此時大師早已墓木拱矣!宋理宗寶慶三年,公元一二二七年,又追贈朱熹為太師、信國公,改徽國公。

然而直到今天,仍有眾多無聊兼無知之徒,還拿著沈繼祖生編硬造、信口雌黃的誣蔑之詞來汙蔑朱熹,進而攻擊儒學。甚至,還有人在津津樂道於另一件“涉朱醜聞”——朱熹與嚴蕊的故事。這個故事最早出現在洪邁的虛構性小說《夷堅誌·庚》裏,原文如下。

台州官妓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提舉浙東,按部發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佰行杖輕,複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係樂籍如故。嶽商鯽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台,蕊陳狀乞自便。嶽令作詞,應聲口占雲:“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在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嶽即判從良。

在洪邁筆下,朱熹成了冷酷無情的打手,而嚴蕊則是俠骨凜凜的一代才女。

事實是,嚴蕊當時為台州都行首,即台州頭牌營妓,長期受到台州太守唐仲友寵愛並包養,朱熹彈劾唐的不法之事中有“濫用職權,私放官妓”之語正緣於此。嶽飛之子嶽霖也從未作過浙東提刑,因而更談不上有提審嚴蕊之事。

那麼,難道是與朱熹同時代的洪邁記憶出了偏差嗎?也不是。翻開《宋史·洪邁列傳》,裏麵有這樣一句:“(洪邁)所修《欽宗紀》多本之孫覿,附耿南仲,惡李綱,所紀多失實,故朱熹舉王允之論,言佞臣不可使執筆。”

原來問題就出在這裏!朱熹非議過洪邁是“佞臣”,而且向皇帝說不可讓他執史筆,有著“所紀多失實”寫作傳統的洪邁,顯然在此處故意抖一下手腕,向朱熹潑潑髒水,趁機泄泄私憤。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也已指明,掛在嚴蕊名下的這首《卜算子》,實則是高宣教所作,而高宣教正是唐仲友的親戚。

將一個不知羞恥的妓女標榜為文采斐然的俠女,將一位端直方正的大師醜化為不近情理的冷血動物,世間的黑白就是這樣常常被顛倒的。

而朱熹本人對之的態度則是置之不理。謠言自會不攻而破,真相自會水落石出,一句“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偽學之傳,豈適明時之用”已經亮出其錚錚鐵骨:本人隻知學問,不識時務,諸位敬請隨便下嘴。

“已分江湖寄此生。長蓑短笠任陰晴。鳴橈細雨滄洲遠,係舸斜陽畫閣明。奇絕處,未忘情。幾時還得去尋盟。江妃定許捐雙佩,漁父何勞笑獨醒。”他走向書齋,留在簾外的是這樣有心無心的閑吟。

六。

還是跟著朱熹,回到他的學術裏吧。因為那裏才是他的真正牧場,也是我們心馳神往的所在。

所幸,朱熹的一生除了短暫的幾次地方任職以及四十六天的在朝經曆,其餘的時間他都在潛心學問,探研經典,聚眾授徒,伏案撰著。

朱熹一生著述甚豐,令人驚訝到不敢相信的地步。據《四庫全書》著錄統計,朱熹遺留著作共二十五種,六百餘卷,總字數在兩千萬字左右!

就這,還是一個十分不完全的統計。

《宋史·朱熹列傳》中概括其學:“其為學,大抵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以居敬為主。嚐謂聖賢道統之傳散在方冊,聖經之旨不明,而道統之傳始晦。於是竭其精力,以研窮聖賢之經訓。”列其所著書目為:《易》本義、啟蒙、《蓍卦考誤》,《詩集傳》,《大學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注,《太極圖傳通書》、《西銘解》、《楚辭》集注、辨證,《韓文考異》;列其所編書目:《論孟集議》,《孟子指要》,《中庸輯略》,《孝經刊誤》,《小學書》,《資治通鑒綱目》,《宋名臣言行錄》,《家禮》,《近思錄》,《河南程氏遺書》,《伊洛淵源錄》。

認真看了下,在這琳琅滿目的著作名錄中仍有不少遺漏。比如他的《論語要義》、《論語訓蒙口義》、《南嶽唱酬集》、《儀禮經傳通解》就沒被刊入。難怪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十分感慨,稱朱熹是一位“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的百科全書式大學者。

借助對儒家經典的注解和詮釋來闡發自己的學術思想,朱子這一方法正是承繼的兩漢學者的研經方式。但他卻不拘泥章句,而是從義理入手,用宋代理學的探研之法來創建自己的學術大廈。

撰述講學之餘,他積極在遊學辯論中體察仁道,辨別理學,與同時代的幾位重量級學者有過純粹學理上的精彩論爭。

公元一一六七年,朱熹前往湖湘學派的學術中心嶽麓山,在嶽麓書院、城南書院中盤桓數月,與大學問家張栻討論《中庸》,察識持養之序、乾坤太極等理學問題。雙方討論非常熱烈,據跟隨朱熹此行的學生範伯崇說,僅論《中庸》即“三日夜而不能合”。此舉首開不同學派的自由交流之風,自此之後,會講成為中國書院重要的學術活動。朱熹後來也對這種學術交流帶來的思想碰撞深感有益,他在詩中寫道:“始知太極蘊,要妙難名論。”

公元一一七五年應呂祖謙之約,朱熹與陸九淵、陸九齡兄弟相會於鵝湖,講論治學之方。二陸說朱熹為學失之支離破碎,他以傳注為基本特色的學術事業必然“陸沉”;朱熹則指責陸學不求格物、隻求心解的為學方式失之太簡,沒有根基。源自二程各自注重的心、理分歧,在朱陸這裏形成了學術對峙,從而“鵝湖之會”成為中國學術史上一個重大的學術事件。

公元一一七九年,時年四十九歲的朱熹知南康軍時,發現了被毀於北宋皇祐末年的白鹿洞書院遺址。

白鹿洞書院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境內,位於廬山五老峰南麓後屏山下,唐李渤曾讀書其中,養一白鹿自娛,人稱白鹿先生。因此地四山環合,俯視似洞,由此得名。南唐升元年間,白鹿洞正式辟為學館,後擴為書院,與湖南的嶽麓書院、河南的嵩陽書院和應天書院並稱為“四大書院”。

朱熹籌措田產,聘請教師,招收學生,擴充學舍,使白鹿洞書院得以複興。其間,朱熹還打破門戶,要求陸九淵到洞中講課,成為學術史上的一則佳話。

朱熹親自製定撰寫的學規《白鹿洞書院揭示》,也自此成為天下書院、官學所共同遵守的教育方針。公元一一九四年,朱熹任湖南安撫使,再度振興嶽麓書院,將《白鹿洞書院揭示》頒於該書院。宋理宗時,詔頒《白鹿洞學規》於各州府縣,立石其中。其中的“博學之,審問之,謹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更成為讀書人共同恪守的座右銘,流風所布,影響萬世。

公元一一八二年,朱熹又與事功學派學者陳亮見麵,此後五年他們通過書信展開為學處世之辯。

在這些圍繞義理而進行的學術論爭之中,其實已經完全展現了朱熹的學術框架與基本思想。在中國思想史上,朱熹以其龐大的思想體係而著稱。其中包羅萬象,體大勢沉,無所不容,但其理論支點卻很明晰。

理氣與太極所構成的天理論是朱熹學術思想的核心,其承襲的是程頤的理氣說,同時汲取周敦頤的太極說、張載的太虛之氣說與邵雍的先天說。朱熹認為理或天理是宇宙本原,萬物皆因天理而存在。而太極,隻是一個理字。理為根本,氣則依附於理。天下沒有無理之氣,也沒有無氣之理。所謂“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同時他強調二程的“理一分殊”思想,以為萬物各具一理,萬理同出一源,就像月映萬川,但月亮隻是一個。

在心性問題上,他繼承張載與程頤的天命之性、氣質之性說,進而強調“須知氣稟之害,要為去用功克治,裁其勝而歸於中乃可”。人的根本使命就是要認識自身,在氣質之性的改變上多下功夫。進而,他告訴人提升自己修養的途徑——持敬,誠心正意,然後格物致知。“敬字功夫,乃聖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居敬的目的是為了窮理,也即以“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道世故”為內容的“格物”。

在朱熹看來,天理與人欲存在著此長彼消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故而隻有去人欲,才能存天理;隻有天理勝,才能實現人欲退。但他同時認識到,“雖聖人不能無人心,若饑食渴飲之類”,所以他沒有完全遏製人欲,而是將人欲控製在合理的限度之內,“須是食其所當食,欲其所當欲,乃不失所謂道心”,不使泛濫的人欲影響到天理的發揮。

公元一二〇〇年三月九日,七十一歲的朱熹在頭天寫下遺書,對學生及子女“拳拳以勉學及修正”,正坐,整衣冠,就枕而逝。

噩耗傳來,摯友陸遊以沉痛的心情遙寄祭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注東海之淚。路修齒髦,神往形留。公歿不亡,尚其來饗!”

在公元一一九八年朱熹罷職回武夷山時,辛棄疾即為之大鳴不平,賦詩慰勉老友:“山中有客帝王師,日日吟詩坐釣磯。費盡煙霞供不足,幾時西伯載將歸?”此時聽到朱熹撒手人寰後,辛棄疾大慟,親往哭之,為文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此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朱熹下葬儀式在建陽舉行。即便是在苛嚴的黨禁之中,江、浙各地學者仍然紛紛前往建陽為大師送行,絡繹不絕。韓侘胄黨徒聽到後欲極力攔阻,施康年上奏說:“四方偽徒,聚於信上(今江西上饒),欲送偽師之葬。會聚之間,非妄談時人長短,則謬議時政得失,乞下守臣約束。”但,這沒有擋住人們前往憑吊大師的腳步。四方輻輳,人盡棄哀,士林垂首,舉國緬懷。

多年之後,宋理宗在閱讀過朱熹的著作之後下詔:“朕觀朱熹集注《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發揮聖賢蘊奧,有補治道。朕方勵誌講學,緬懷典型,深用歎慕。可特贈太師,追封信國公。”並追封二程,從此二程與朱熹攜手,並稱為程朱理學。自元朝開始,朱熹關於經學的注釋著作成為科舉考試的唯一依據而通行於世。

朱熹走了。

他用自己一生的行為涵養,乃至謝世時的獨有方式,詮釋了他的那首《觀書有感》詩作:“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人要心體澄澈,在潔淨的靈魂層麵映照出藍天雲影,那就隻有不斷求知獲新,持續為自己的知性與德性生命提供營養。

如此,他就能活出一派淨雅,活出一派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