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淵的官場步履便在我們想象之中了。
而他實際所走的步伐,比我們想象得更簡單,履曆十分蒼白,甚至還不如朱熹。
公元一一七四年,被授隆興府靖安縣主簿。任內,與朱熹相會鵝湖,展開爭辯。
公元一一七九年,改授建寧府崇安縣主簿。任內,與朱熹會於南康,應邀講學於白鹿洞書院。
公元一一八二年,任國子正,專業從事教書育人工作。
公元一一八三年,遷敕令所刪定官,任內讀研兵書武略,四方訪求智勇之士,積極謀求抗金複宋大計。
公元一一八六年,除將作監丞,在朝中提出:任賢、使能、賞功、罰罪是醫國“四君子湯”,得到宋孝宗嘉許,後為給事中王信所駁,落職還鄉授徒,四方學者輻輳於槐堂。
公元一一八七年,在貴溪應天山,也即象山結廬構屋,開辦象山書院。每開講席,學者群集,“戶外履滿,耆老扶杖觀聽”。僅案籍有名可考的前來求學、拜訪者達數千人之巨,象山一時成為人文淵藪。
公元一一九一年,出知荊門軍,因政績顯著,社會風氣大變,丞相周必大讚曰:“荊門之政,可以驗躬行之效。”兩年後,卒於荊門任上。
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玄妙,但於一個思想大師來說,那既不是興奮點,也構不成關注點。所以無視外界這一切的他,才將之盡量簡約化。他不會為低微的職銜憂心,更不會為困頓的遭際抱怨,讓他心牽魂縈的隻是如何為人,如何為學,如何立身,如何安命,如何掌握真知,如何通向人性與道德的雙重圓滿。
他隻想,以一己之努力,來為眾生厘清這些鴻蒙未解的人生命題。
三。
陸九淵的學術思想核心是:真知就在人心之中,欲求學問應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廣知,最終以成聖道。
因而,他反複向學生灌輸:“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無欠闕,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這種“心學”思想也可以在程顥的學術湖麵找到約綽的倒影。所以,全祖望在《宋元學案·象山學案》中認為:“程門自謝上蔡以後,王信伯、林竹軒、張無垢至於林艾軒,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傳亦最廣。”這是在說,陸九淵思想乃繼程門謝良佐之後,經由王蘋、張九成、林季仲發展而來。
陸九淵自己也說過:“二程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後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蔽錮深,明道卻通疏。”這說明,陸九淵的學術思想與程顥更為接近。
但不能據此就說陸學完全為承繼程顥而來。
宋代理學自二程之後,程頤之學由楊時、羅從彥、李侗而傳至朱熹,這條學術傳承路線十分清晰。程顥之學則由謝良佐、王蘋、張九成、林季仲一路傳繼下來。但到陸九淵這裏,他卻沒有與後條學術鏈條相連的紐帶,因而不能武斷地認為陸九淵為程顥一脈的傳人。
陸氏之學與二程洛學並無師承關係,這從陸九淵論學或閑談之中從未引用過一句程顥之語便可曉得。而且,他對二程之學雖然有很多稱讚,但也頗有指責:“至於近時,伊洛諸賢研道益深,講道益詳,誌行之專,踐行之篤,乃漢唐所未有,其所植立成就可謂盛矣,然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未見其如曾子之能信其皜皜,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未見其如子思之能達其浩浩。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未見其如孟子之長於知言、而有以承三聖也。”
在他眼裏,孔學自曾子、子思、孟子之後,還沒有真正的承繼者。這就說明二程在其眼中,並不像程朱學派中人所認可的那樣,有紹上接下之功。
他更為清楚地說:“至伊洛諸公,得千載不傳之學,但草創未為光明。今日若不大段光明,更幹當甚事?”在他看來,二程之學仍然屬於“草創未為光明”,言下之意是自己要直承孔孟,以聖道自任,務求聖人之學,以使道學實現“大段光明”。
其實,他的學術思想直接師承於孟子。陸九淵曾自稱“因讀《孟子》而自得之”,而且明白無誤地表達自己的學問“自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乃得其傳者”。
他受孟子思想的啟發,用孟子“先立乎其大”、“心之官則思”以及“求放心”等理論主幹,來闡發理學中的心性層麵,使理學的本體論更偏於主觀,而與道德踐履思想趨於邏輯上的統一。
《孟子·告子上》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他認為人如果不能向善,人格偏離正道,那就不應外求於禮,而要反求諸己,進行內心的自我反省。
孟子突出人心的主導作用,忽略外在的禮法作用,強調人的主體自覺性,推崇天性純一無偽。認為人有了赤子之心,就會抵達聖賢人格,從而“人皆可以為堯舜”。同時,孟子要人努力成就一種具有狂者氣度的大丈夫人格:“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隻有在大丈夫人格的作用之下,人才會傲然獨立,鄙視功名,防止躁進,胸懷正氣,從而有了極度的自信與自負。“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醜下》)進而,“萬物皆備於我”,“上下與天地同流”(《孟子·盡心上》),天地萬物都可羅於自己一心。
要培養這種浩蕩渾厚、無往而不在的道德氣質,就需要“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在內心培育一種至大至剛至柔至強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也”(《孟子·公孫醜上》)。
陸九淵的思想正是孟子思想的延伸與放大。
他同樣認為“學問求放心”,認為人生的第一要務是完善品德,所以踐行“六經”思想,成就完美人格,使經典成為人生注腳,這是第一等的學問,解經注疏就顯得等而次之了。
“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也,可放而不求哉?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饑之於食,渴之於飲,焦之待救,溺之待援,故其宜也。學問之道,蓋於是乎在。下愚之人忽視玩聽,不為動心。而其所謂學問者,乃轉為浮文緣飾之具,甚至於假之以快其遂私縱欲之心,扇之以熾其傷善敗類之焰,豈不甚可歎哉!”
陸九淵強調經典的價值作用是在讓人崇德好善,用行動踐行經典比埋頭書案研習經典文本更重要,更直接。因而,他主張完善品德,認為這是切身之學,而對醉心於注疏解經、著書立說的“浮論虛說”持有批評態度,他認為那是在主客顛倒,本末倒置,迷失了生命的本質。
他在寫給侄孫的信中,將對經典的注疏訓詁行為比喻為蠹食蛆:“故道之不明,天下雖有美才厚德,而不能以自成自達,困於聞見之支離,窮年卒歲而無所至止。若其氣質之不美,誌念之不正,而假竊傅會,蠹食蛆長於經傳文字之間者,何可勝道?方今熟爛敗壞,如齊威、秦皇之屍,誠有大學之誌者,敢不少自強乎?”
陸九淵對科舉持有著更為激烈的批評態度,認為此途使人追求功名利祿,背離了完善品德的生命本質之學。“無常產而有常心者,惟士為能。古之時,士無科舉之累,朝夕所講,皆吾身吾心之事而達天下者也。夫是以不喪其常心。後世弊於科舉,所向日陋,疾其驅於利欲之途,吾身吾心之事漫不複講,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弗由,於是有常心者不可以責士。非豪傑特立,雖其質之僅美者,蓋往往波蕩於流俗,而不知其所歸,斯可哀也!”
他認為,學問應該是關乎切身,對人性提升與道德完善有補。舍此,即為虛妄之學,隻是工具而已,學問的目的是為明天理,天理則與人心互為一體。所以,功夫全在自家領悟:“大抵為學,不必追尋舊見。此心此理昭然宇宙之間,誠能得其端緒,所謂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又非疇昔意見所可比擬。此真吾所固有,非由外鑠,正不必以舊見為固有也。”
可以看出,在陸九淵這裏,為學的本質又回歸到了孔孟時代,複原為一種生命自我完善之學,帶有強烈的主體實踐性,因而他的教學之法也更接近先秦儒家的主張。“某嚐令後生讀書時,且精讀文義分明、事節易曉者,優遊諷詠,使之浹洽,與日用相協,非但空言虛說,則向來疑惑處,自當渙然冰釋矣。縱有未解,固當候之,不可強探力索,久當自通。所通必真,與私意揣度者天淵不足以喻其遠也。”“學者不可用心太緊。深山有寶,無心於寶者得之。”“大抵為學,但當孜孜進德修業,使此心於日用間戕賊日少,光潤日著,則聖賢垂訓,向以為盤根錯節未可遽解者,將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有不加思而得之者矣。”
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本心是天所與我者,故心所發之誌,自然與天地不限隔,但常人溺於利欲意見而把本心遮罩,隻在利欲意見中打滾,這便如在逆旅,必須衝破利欲意見關卡,直透到念慮之萌處,才會複其本心,義利自辨。
本心既複,則應事接物之理皆從本心流出,一切就變得本真而自然。
要人複其本心,便須先有“存養工夫”,這也是孟子所說的“養其大體”,“先立其大”。陸九淵說:“必深思痛省,抉去世俗之習,如棄穢惡,如避寇仇,則此心之靈,自有其仁,自有其智,自有其勇。私意俗習,如見晲之雪,雖欲存之而不可得。此之謂先立其大。”
人開端一念便棄去私意俗習,恢複本心之智仁勇,這便是先立其大。立此心,或者說複本心之後,天理昭昭。從而,“苟此心之存,則此理自明:當惻隱自惻隱,當羞惡、當辭讓,是非在前,自能辨之……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乎此源,世間萬德也就自然流淌,一切本乎吾心,沛然而外界莫之能禦。
從上述這些論述中已經看到,講究心靈體認,以“尊德性”為主旨的陸學,與鍾情經典傳注為基本特色,以“道問學”為基調的朱學,二者之間劃定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兩位大師遲早要站在這道溝壑前,進行麵對麵的學術爭鳴。
四。
華山很忙,金庸筆下的武林高手們一直選擇在那裏論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