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湖卻很悠閑,風光旖旎,碧波蕩漾,正好可以讓喜歡安靜的兩位大師,麵對麵坐下來品茗論道。
一位學術大師級人物決定由自己出麵,在這裏組織一次高級別的學術研討。
呂祖謙,字伯恭,學者稱其東萊先生。呂祖謙、朱熹二人私交甚篤。朱熹辭職居家之時,呂祖謙多次與朱熹共同講學於武夷山和毗鄰的建陽寒泉精舍。淳熙二年,公元一一七五年五月,呂祖謙翩然來訪,留止旬日。期間,朱呂兩人在建陽寒泉精舍講學之餘,相互切磋學問,而且共同編著了儒學巨著《近思錄》。
朱熹在《書〈近思錄〉後》裏記錄了這段經曆:“淳熙乙末之夏,東萊呂伯恭來自東陽,過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與讀周子、程子、張子之書,歎其廣大閎博,若無津涯,而懼夫初學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掇取其關於大體而切於日用者以為此編,總六百二十二條,分十四卷。益凡學者所以求諸用力,處己治人之要,與夫辨異端,觀聖賢之大略,皆初見其梗概。”呂祖謙也在此書的跋中寫道:“所載講學之方,日用躬行之實,具有科級。循是而進,自卑升高,自近及遠,庶幾不失纂集之旨。”
呂祖謙結束福建之行歸浙,朱熹親自送行,五月底抵信州鉛山(今江西上饒縣)鵝湖寺。
顯然,呂祖謙有意安排朱、陸在此處見麵,目的是調停朱、陸之學之間的學術分歧,使他們的學術衝突“會歸與一”。
所以,在“騙”朱熹到鵝湖的同時,呂祖謙也發出請柬,邀請陸九齡(字子壽)、陸九淵兄弟前來這裏雅集。鵝湖寺地處閩、浙、贛交界,位於朱、陸二人各自所在的中間地帶,於雙方交通均最為方便。六月初,陸氏兄弟迤邐而來。
在中國思想史中有著巨大影響的一場學術研討會就此拉開帷幕。
辯論主題是“教人之法”。圍繞這個話題,雙方很快劍拔弩張,各不相讓,迅速進入到激烈的爭辯之中。用朱熹後來的回憶文字說就是:“始聽瑩於胸次,卒紛繳於談端。”
惹惱朱熹的是陸九淵的一首詩。
前來的路上,心知此行之意,而且也深知不可能達到學術調和目的的陸九齡對弟弟陸九淵說:“伯恭約元晦為此集,正為學術異同。某兄弟先自不同,何以望鵝湖之同?”於是寫了一首詩,其詩雲:“孩提知愛長知欽,古聖相傳隻此心。大抵有基方築室,未聞無址忽成岑。留情傳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沉。珍重友朋勤切琢,須知至樂在於今。”可以看出,陸九齡想用此詩既表明自己的學術立場,又示好於對手及主辦人,求得一種“珍重友朋勤切琢,須知至樂在於今”的會晤氛圍,不傷和氣,應付一下了事。
但事情進展並非如陸九齡所料。朱熹為人謹嚴峻厲,陸九淵則狂放無羈,這其實已經注定了此次相會的必然結果。
據陸象山《語錄》記載:“及至鵝湖,伯恭先問先兄別後新詩,先兄舉詩才四句,元晦顧伯恭曰:‘子壽早已上子靜舡了也。舉詩罷,遂致辯於先兄。某雲,途中某和得家兄此詩雲:‘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舉詩至此,元晦失色。至‘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隻今’,元晦大不懌,於是各休息。翌日,二公商量數十折議論來,莫不悉破其說。繼日,兄致辯,其說遂屈。伯恭甚有虛心相應之意,竟為元晦所尼。”
首先讓朱熹麵容失色的是陸九淵詩中的這句“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繼而讓朱熹深感不快的是另一句“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隻今”。陸象山攻擊朱熹以博覽典籍、格物致知為特點的為學之法是“支離事業”,而且口無遮攔地傲然說自家“易簡工夫”終久遠大,朱學必然“陸沉”,對此,朱熹當然極為反感。
修養使然,朱熹沒有在當下發作,三年之後他和陸九淵詩雲:“德業流風夙所欽,別離三載更關心。偶攜藜杖出寒穀,又枉籃輿度遠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隻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
與陸象山詩中所透出的簡傲狂放、不留情麵不同,朱熹之詩雍容和穆、莊嚴自持,在高標自己為學方向的同時,對陸學也頗有譏諷之意。詩之末句,朱熹顯然是在指二陸之學為無言之教,指責二陸脫略人間古今之事,而落入空疏。
有關“心”與“理”的一場學術大辯論就此不歡而散。人走座空,隻剩落寞的呂祖謙無語沉吟。
朱熹持著他的通過博覽群書和對外物觀察來啟發內心的觀點回家,陸九淵帶著他的先發明人之本心然後使之博覽,無須在讀書窮理方麵過多枉費功夫的主張返鄉。但雙方的論辯卻沒有停止,他們在書信之中繼續這種心、理之辯,陸繼續指責朱“支離”,朱接著譏諷陸“禪學”。
由此引發了朱陸門人之間更為廣泛的激烈對抗與相互批駁。同時,因為朱熹屢屢指責陸九淵之學不純:“陸子靜之學,自是胸中無奈許多禪何!”“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或問暗是如何?曰:隻是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陸九淵從而被朱門弟子認為其通禪。
明朝的王陽明就此說得最為透徹,他在《象山先生全集敘》中道:“吾嚐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而世之議者,以其嚐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詆以為禪。夫禪之說,棄人倫,遺物理,而要其歸極,不可以為天下國家。苟陸氏之學而果若是也?乃所以為禪也?今禪之說與陸氏之說、孟氏之說其書俱存,學者苟取而觀之,其是非同異,當有不待辯說者。而顧一唱群和,剿說雷同,如矮人之觀場矣,莫知悲笑之所自,豈非貴耳賤目,不得於言,而勿求諸心者之過與?”
講得很明白,朱熹先生認知錯誤了。因為陸學隻通孟子不通禪。
五。
磊落無私,光風霽月,不懷纖芥,這是大師所獨有的品德。
我非常不讚成你的主張,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你學識的認可,還有對你人品的尊敬,這就是一流學者的風度。
公元一一八一年,陸象山前來南康造訪朱熹,為其亡兄梭山先生求撰墓誌銘。朱熹請陸象山在白鹿洞書院為學生專題講座“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場講座很精彩,也很感人,講出了許多人皆肚知而未能言明的道理。陸九淵講道:“科舉取士久矣,名儒巨公皆由此出。今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場屋之得失,顧其技與有司好惡如何耳,非所以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沒於此,而不能自拔,則終日從事者,雖曰聖賢之書,而要其誌之所鄉,則有與聖賢背而馳者矣。推而上之,則又惟官資崇卑、祿廩厚薄是計,豈能悉心力於國事民隱,以無負於任使之者哉?”
深刻而精辟的講述感染了在場的所有學生,“至有流涕者”,旁邊的朱熹也當即離座向眾人說:“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並再三表示,“熹在此不曾說到這裏,負愧何言?”當時天氣雖然微冷,朱熹卻因此而“汗出揮扇”。講座完畢,朱熹請陸九淵書寫講義,然後刻石永垂。
盡管學有所執,意見不合,但不妨礙我敬佩你。陸九淵帶著盈盈漾漾的敬意,從遠方趕來,請朱熹為亡兄撰寫墓誌銘,這是陸九淵的心胸豁達與開朗之處,同時也是對朱熹人品與學識的高度認可。
雖然學有所執,意見不合,但也不影響我敬佩你。朱熹大大方方地在自己主持的書院為高唱異調的陸九淵開設講壇,甚至當眾為之負愧,這是朱熹的心無塵埃與不樹學術藩籬,同時也是對陸九淵學養的由衷認可與讚許。
二人衣袖間揮灑出的徐徐清風,颯利而清爽。
當然,這中間仍得感謝呂祖謙的不懈努力。“鵝湖之會”後,因存在的學術分歧,一度影響到了朱陸之間的私人關係。為此,“遠識宏量”、“不見涯涘”的呂祖謙,懷著對雙方的尊重,積極斡旋,調和關係。
呂祖謙後來回憶“鵝湖之會”時說:“同朱元晦至鵝湖,與二陸及劉子澄諸公相聚切磋,甚覺有益。元晦英邁剛明,而工夫就實入細,殊未可量;子靜亦堅實有力,但欠開闊耳。”一個“就實入細”,一個“欠開闊耳”,其實已經表明了呂氏的學術立場。但陸九淵也並沒有因此而對呂祖謙產生齟齬心理,而是在堅持自己為學立場的同時,積極反思自己的表現。
首先是陸九齡,呂祖謙在給朱熹的信中就說道:“陸子壽前日經過,留此二十餘日。幡然以鵝湖所見為非,甚欲著實看書講論,心平氣下,識中甚難得也。”
之後是陸九淵,他在為呂祖謙所寫的祭文中開誠布公地說:“亦自悔鵝湖之集,粗心浮氣。然則先生忠厚之至,一時調娛其間,有功於斯道何如邪!”
朱熹也為之深深反思自己。他在《與周叔謹書》中寫道:“某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太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功夫,覺得閑中氣象甚適。每勸學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此心為要。”在《複包顯道書》中朱熹又寫道:“南渡以來,八字著腳理會實工夫者,惟某與陸子靜二人而已。某實敬其為人,老兄未可以輕議之也。”
可以說,正是陸九淵的撙節退讓、虛懷若穀,也才有了朱熹的反躬自明,虛心剖白,進而有了二人聯袂講學白鹿洞書院的佳話。
其實他們之間的矛盾並非矛盾。
朱熹教人以窮理為始事,認為積集義理,博覽經典,久當自然有得,然後有所簡約,“所聞所知,必能見諸施行,乃不為玩物喪誌”,這正深合了陸九淵的踐履之說。
陸九淵教人以發明本心為始事,本於《孟子》經義,認為此心有主,然後可以應天地萬物之變,“束書不觀,遊談無根”,這恰好也正是朱熹的講明之說。
陸九淵主尊德性,觀點是“先生乎其大,則反身自得,百川會歸矣”。朱熹主道問學,觀點是“物理既窮,則吾知自致,滃霧消融矣”。仔細看,他們之間隻是為學遞進的方式方法不同而已,本質上卻是本於一源,殊途同歸。
大師之間早已握手,彼此眉目傳情,心懷欽敬。但他們的弟子卻不深體究,各自攻訐不休,論辯紛紛,一路吵吵鬧鬧。這大概是兩位相互辯論的大師所不曾想到,也最不願看到的了。
“天入湖光隨廣狹,山藏雲氣互高低。誰憐極目茭蒭裏,隱隱蒼龍臥古堤。”陸九淵在詩中如此自況。
是的,天入湖光,山藏雲氣,一派蒼蒼茫茫。
飛龍在天,時而露首又時而現尾的他,又有誰能真正看得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