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吳澄:傲立在蒙元的瀟逸儒者(2 / 3)

公元一二六七年,十八歲的吳澄已經學有大成。他在此年作《道統圖並敘》,梳理儒家道統承傳脈絡的同時,慨然以朱熹之後的道統接竹引泉者自認。他說:“至於周、程、張、邵,一時迭出,非豪傑其孰能與斯時乎?又百年而朱子集數子之大成,則中興之豪傑也。以紹朱子之統而自任者,果有其人乎?”言辭之中,為往聖繼絕學,替萬世開太平的遠大理想抱負溢瀉而出。

他接著說:“於是以豪傑自期,以進於聖賢之學,而又欲推之以堯、舜,其君民而後已。實用其力於斯,豁然似有所見,坦然知其易行,而力小任重,因未敢自以為是,而自料所見愈於人矣。”

這話聽來很熟,在《大學章句序》中我們就曾聽到過另外一個人曾用這樣的口吻自命:“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那裏是朱熹,他要接力二程。

這裏是吳澄,他要續航朱熹。

三。

公元一二七〇年,宋度宗鹹淳六年,吳澄赴撫州鄉試,中選。次年,再赴京師參加省試,落第。從此,像伊川先生程頤一樣,他與科場徹底告別。

盡管,曆史還留給南宋朝廷僅剩一次舉辦科舉考試的機會。但吳澄已經決意離開,再不回頭。從寫給友人的信劄中已經表明,他要“退而私居,博考載籍,力學聖賢”。

於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沮喪或失落之情,有的隻是羈鳥歸林的雀躍與欣喜,與舉業完全訣別的他回到故鄉,立刻開始整理多年來熱衷而又無精力打理的理學探研心得隨筆,纂定為一部《私錄綱領》。

程若庸讀完此書後大為震驚,為之欣然作跋:“若庸來此二十二年,閱人多矣,未見年方弱冠而有此誌量,有此工夫。廣大精微,無所不究,如晝方旦,何可量也!仆雖老不敢自棄,願聞切磋語。”

這既是一位老師對弟子的由衷讚賞,也是一位前輩學者對年輕學者的高度評價,更是一位儒學大師對另一位大師的專業認定。

吳澄很淡定。他築起草屋數間,決心隱居鄉間,不問世事,從此走上邊研習聖賢經典,邊聚眾授徒,為世間傳播真知的人生之路。為此,他以諸葛亮躬耕南陽,屏息靜臥草堂以待時變,來隱喻自己的淡泊明誌,心懷天下。他特意在草屋門兩旁別出心裁地貼出一副對聯:“抱膝梁父吟,浩歌出師表”。好友程钜夫因之為草屋題名——草廬。

然而,蒙古軍隊的鐵蹄正鋪天蓋地由遠及近而來,這間弱不禁風的草廬又將怎樣抵禦即將到來的災難?

宋度宗鹹淳七年,公元一二七一年,忽必烈取《易經》“大哉乾元”之義,改蒙古國號為大元。意思是物之所本,事之所始,以示正統,是為元世祖。次年二月,遷都大都大興府(今北京)。在蒙古人的淩厲攻勢下,南宋連連丟城失地,節節敗退。公元一二七六年,蒙古大軍分三路彙聚南宋首都臨安。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的文天祥,奉命前往蒙古大營交涉時被扣留。二月南宋恭帝投降,恭帝與其生母全太後等人被北擄押至大都。

此後,益王趙昰即帝位,是為宋端宗。文天祥被元軍押往大都途經鎮江時逃回,被任為右丞相兼知樞密院事,與樞密副使張世傑一同擁戴端宗逃亡閩南。兩年後,九歲的娃娃宋端宗死於亡命途中。六歲的趙昺繼嗣而立,是為宋末帝。公元一二七八年十二月,文天祥兵敗海豐五坡嶺後被俘,被押往元大都。次年,元將張弘範以舟師圍崖山海口,走投無路之中,左丞相陸秀夫背負年僅七歲的趙昺投海自盡,南宋政權宣告破產。

此時,文天祥正被羈押赴北的途中,聞此噩耗,他立刻肝腸寸斷,悲憤難抑地寫下《哭崖山》:“寶藏如山席六宗,樓船千疊水晶宮。吳兒進退尋常事,漢氏存亡頃刻中。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淚灑南風。早來朝市今何處,如悟人間萬法空。”

山河破碎,故國無覓!

又豈止是“孤臣血淚灑南風”的文太師一人深感悲傷與絕望呢?每一個痛失家園,淪為亡國奴的人,都會在心理上本能地對異族入侵者產生強烈的抵觸與排斥情緒。

知識分子尤甚。他們所接受的儒家傳統教育,使他們秉持“春秋大義”,堅持“夏夷之辨”,倡導“忠孝節義”,因而恨更深,抗更力。

最典型的例子是嶽麓書院師生的抗元。當蒙古大軍兵臨城下時,嶽麓書院山長尹穀帶領學生寂然無動,安心讀書。當元兵攻城之時,他們放下書本,毅然操起武器登城,與軍民一同浴血奮戰。城破之日,他們慷慨赴死,“多感激死義”,“死者什九”,尹穀先生則舉家自焚以殉國。

南宋滅亡之後,士人階層出現了一個如鄭思肖那樣的“此世隻除君父外,不曾輕受別人恩”的自認前朝遺民群體。他們歸隱山林不仕新朝,身食元粟但心係亡宋,或悲哭終生,或平居喪服,或遁入空門,或入山為道,以傲然而決絕的不合作態度來麵對蒙元統治者。

吳澄就是其中忠實的一位。

但於他而言,還有更為重大的使命在身。在這以夷變夏的曆史關口,力肩聖賢之道,扛負起文化與曆史使命,強忍悲傷,以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為往聖繼絕學的崇高責任,聚眾授徒,傳唱儒學,在這天崩地裂的乾坤倒轉之時,在異族粗暴的馬蹄踐踏之下,在滾滾胡塵之中,為中華文化保留住血雍。

以遺民自居,創建書院與精舍,教授後進,表率天下,在元初已經成為士人的普遍選擇。

參與興學辦教的人群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以布衣身份講學,至死捍衛並懷念南宋,屢薦不起,堅決不與元政府合作;另一種是先以遺民身份於民間辦學,隨著時光將亡國之痛漸漸剝落之後,而走上書院山長、學政或教授的學官崗位,食其祿以施教。

他們抱著“異族之侵擾橫暴必不可久也,故教後學,勿以當前進取為功,而以潛藏待時為用,使深蓄其力以待剝窮必複之機,則於人心亦不無小補”的心理,認為自己雖為生計而不得不暫時隱於儒官,但卻是在維係斯文,有功於聖賢一脈。

這一切都被忽必烈看在了眼裏。他們在用武力征服中國之後,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廣大的士大夫階層先前為保衛南宋政權赴死力爭,現在南宋政權雖然垮塌,他們放棄了武力對抗,但他們在心中懷念故國,尊王攘夷的思想仍異常高漲。

為了政體的長治久安,蒙元統治者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文化政策,反過頭向被征服的民族討教文化,以推崇理學來重新架設自己的社會上層建築。因而,元統治者對各級書院包括民間書院普遍采取了支持政策。

於是,在中國學術發展史上出現了一個僅此一例的意外個案。在經曆連年戰火與廝殺之後,於國家初定、改朝甫完之時,限於經濟蕭條、國力不濟等影響,立國之初的書院一般都比較蕭條,但呈現在元初的景象是書院異常興盛。

吳澄,就是這樣走進了他的書院,走進了他的心靈守衛之所,也走進了他的精神家園。

四。

到公元一二八六年,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吳澄過了十五載這樣的時光。

十五年的光陰,能將當初一段刻骨銘心的情事風蝕為一盤散沙,也能將早年一起錐心的痛苦消磨得斑駁無色。這世界沒有什麼能經得住時光的經久打磨。

更何況,元世祖對中原知識分子及漢文化的持久傾心與衷心擁戴,也足以讓這些人曾經勢不兩立的對立情緒緩和下來。怒目相向的眼神,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置換為一種默然認可,乃至心下暗許的神情。

與魏孝文帝拓跋宏、清康熙帝玄燁這二位完全流淌著異族血液卻對漢文化始終無比歆羨,完全持有擁抱姿態的有為之君相比,元世祖忽必烈也絲毫不遜色。

早在公元一二四四年,他尚為世子之時,就派遣趙璧、許國楨前往保州禮請金朝狀元王諤來元,與之“朝夕相見,問對非一”,對其修身、齊家、平國、治天下之儒家之道心悅誠服。忽必烈當時就說:“我今雖未能即汗,安知他日不能行之耶?”蒙哥即位之後,忽必烈掌管漠南地區,他積極網羅漢族士人,像楊惟中、姚樞、郝經、王文統等漢族精英紛紛前來投靠,這些人為他建立元朝,推行漢化政策,發揮了巨大作用。公元一二六〇年忽必烈即位之後,他聽從漢人劉秉忠建議,建元紀歲,完成從大蒙古國到元朝的政體嬗變。繼之,按照漢族王朝的政府組織形式,在元設立中書省總政務,設樞密院掌兵權,設禦史台管司法,並全麵效仿並推行漢族王權管理國家的係列製度。

以武力征服了漢人,最終又在文化意義上拜漢人為師,被漢文化徹底征服。

公元一二八六年冬天,時任行台治書侍禦史的程钜夫,奉元世祖之詔到江南搜訪遺逸。

程钜夫不是別人,他就是程若庸之族子,吳澄十六歲時即結下深厚友誼的好友。據《元史·程钜夫列傳》載,因叔父程飛卿在南宋做建昌通判時,舉城降元,程钜夫被作為人質而北上入元。起初,他被授為元朝宣武將軍、管軍千戶,後來見到元世祖忽必烈後,對答之間,“帝大奇之”,隨即升任翰林修撰,屢遷集賢直學士,兼秘書少監。

有兩個人對忽必烈影響至深,他們用自己的學術才華首先打動忽必烈,進而向他鼓吹宣講儒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最終使得忽必烈積極網羅漢族知識分子以為己用,尊重儒家大師,積極推行漢化政策。

一個是姚樞,另一個就是程钜夫。

姚樞在蒙古大軍南下時,奉詔在戰火之中搶救被屠戮之地的人才,尋“求儒、道、釋、醫、卜士,凡儒生掛俘籍者,輒脫之以歸”。儒學大師趙複就是在臨投水自殺時,被他極力勸告,來到元朝首都燕京的。從此,“南北道絕,載籍不相通;至是,複以所記程、朱所著諸經傳注,盡錄以付樞。自複至燕,學子從者百餘人”。姚樞後來成了趙複的學生,他在退隱蘇門之後,承繼趙複所傳之學,傳授生徒,“許衡、郝經、劉因,皆得其書而尊信之。北方知有程朱之學,自複始”。是姚樞的繼傳,使北方的學者全麵領受了程朱之學。

程钜夫,則是在元朝已經安定之後,提出搜訪江南遺賢,得到忽必烈的激賞與讚同後,奉詔南下求賢。他跋山涉水辛勤走訪,苦口婆心殷切勸導,趙孟藡、葉李、餘恁、萬一鶚、張伯淳、胡夢魁、曾晞顏、孔洙、曾衝子、淩時中、包鑄等一大批南方知名學者或從林下,或從深山絡繹而出,紛紛走至燕京,“皆擢置台憲及文學之職”。

程钜夫的人才搜羅名單上應該早早就首先寫下了兩個人的名字:趙孟頫,吳澄。

令人想不到的是,本為趙氏宗族的趙孟頫欣然應允,來到元都燕京後,甚得元世祖青睞。其後官位亨通,一路做到吳興郡公、集賢大學士、魏國公。

也令人想不到的是,閑居在撫州一個叫布水穀幽僻之地的吳澄,卻堅決拒絕仕元,隻是潛心撰著《孝經章句》,校定《易》、《書》、《詩》、《春秋》、《儀禮》及《大小戴禮記》,做儒學的案頭功夫。程钜夫“命郡縣迎吳澄,至則強使出仕,吳澄以母老堅辭”。程钜夫於是說:“誠不肯為朝廷出。中原山川之勝,可無一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