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範仲淹傳》記載,範仲淹在用人上十分嚴謹。在審查擔任各路按察使的人選時,每當看到名單上有不合格的人,便一筆勾之。有一次,旁邊的一位大臣勸他說:"一筆勾之甚易,焉知一家哭矣!"範仲淹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旁邊的這位大臣,何嚐沒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精神,因此,想到別人不幸失去官職,"一家哭"的痛苦場景,不由得不心生戚戚焉。而"一路哭"的平民百姓和這位大臣相似性很低,大臣不容易想象他們的生活,因此,才會推己及人,不願意輕易剝奪不稱職官員的職位。範仲淹自己幼年生活貧苦,才更容易想到百姓的悲苦。中國"官官相護"的惡習,未必不是因為這些貪官們有推己及人的利他精神。
四
如果這還不夠麻煩的話,我們還有更困難的問題。有些人的心理,更不是孟子之流單純的人所能想到的。就算我們能夠做到"老吾老、幼吾幼",或者"貪吾貪、色吾色",但是有些人就是不會移情到別人身上。有些人就是"我自己享受的快樂,就不願意別人享受;我不願意自己受的苦,卻未必不願意別人受"。孟子曾經問齊宣王:"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齊宣王說,和別人一起快樂比自己快樂更快樂,和多數人一起快樂比和少數人一起快樂更快樂。這倒是很符合孟子的觀點,不過,事實上未必盡是如此,獨樂樂有時會超過與人樂樂。因為通過比較自己和別人的生活,獨樂樂的人會發現自己的生活比別人的更好,這樣會在本來的幸福感上,增加一種"感到自己比別人更好"的特殊快樂,而在別人都快樂後,我的這個快樂就沒有了。在當初大家都沒有自行車的時候,我有了自行車,而後來大家紛紛買自行車的時候,我分明沒有感覺到更快樂,相反很有些失落。追求時尚的女孩子最大的快樂,就是自己的新時裝是獨此一件的,絕對不希望別人也像自己一樣快樂。退一步說,就算隻能和大家買一樣的名牌手袋,也是"與少樂樂"勝過"與眾樂樂"。心腸更狠一點的人,更會希望看到別人的不幸福,因為別人的不幸才可以反襯自己的快樂。"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到處追殺敵人,搶奪他們的土地財富,聽著他們的妻兒哭泣",成吉思汗的這段話,分明是和孟子唱反調。欺男霸女、橫行街市,如果你硬說這不是一種快樂,高俅的兒子首先要不答應,成吉思汗先生也必然要反對,就算你能駁得高衙內啞口無言,卻也未必能讓成吉思汗先生心服口服吧。
說到這裏我不妨再引用些心理學結論,心理學研究表明,人與人性格中本來就有一個差異,那就是有些人更容易體會到別人的感受,而有些人對別人的感受不敏感。心理學家艾森克的人格研究中,發現了一個"精神質"維度,這個維度測量高分的人,就是對別人的感受不敏感。而在更近的西方心理學的"大五"人格特質研究中,類似的維度是"隨和/不隨和",有不隨和特質的人也是對別人的感受不敏感。
孟子顯然是一個"低精神質"、"高隨和性"的人,這類人對別人的感受能夠更容易"感同身受"。因此,如果他們看到別人受苦,自己就會感受到不舒服,從而內心中有一種驅動力,希望能解除別人的痛苦,隨即讓自己的不舒服也得到緩解。對於這些人來說,助人就是助己,愛人就是愛己。對於他們來說,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很容易的,因為,當他們看到別人家的老人有困難時,他能夠很容易感受到那個人的痛苦,隨即就可以聯想到自己所愛的父母長輩。而相反另一些人,看到別人家的老人有困難時,感受不到對方的痛苦,所以也沒有多大的驅動力去伸出援手。對這些"高精神質"的人,我們就應該采用法律約束等其他的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