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闓運也為之動容,說:“二十七歲開始求學問也不晚。《三字經》上不是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嗎?你也二十七歲始發憤,正好應了古話。”
說得齊白石咧開嘴笑了。
“你的詩集帶來了嗎?”
“帶來了。”
“給我看看。”
齊白石將剛才打開的粗布包裏的另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麵是三本裝訂得整整齊齊的簿子。他將最上麵的一本遞給先生。
王闓運見那簿子封麵上端端正正地題了個書名:白石詩草。左下邊寫著幾個字:借山吟館主,下麵還鈐著一方紅印。王闓運問:“‘借山吟’是什麼意思?”
“回先生的話。”齊白石答,“學生屋前有一座山,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學生常對著它吟詩,但這山不是學生家的,所以隻能說‘借’。學生借此山吟詩,便把讀書的那間屋取名叫‘借山吟館’了。”
“有意思。”王闓運稱讚,“這間書房名取得雅致得很。齊璜,你有幾個號?”
“回先生的話……”
“以後再不要說這種套話了!”王闓運打斷齊白石的話,“我是個很隨便的人,不拘形式。今後我們天天在一起,常常說話,你總套些這樣客氣話,有幾多不自在!”
張登壽也對齊白石說:“王先生最是平易灑脫,我們跟他老人家說話都隨隨便便的,你就莫講客氣了。”
齊白石說:“先生這樣對待我們做學生的,真是寬宏大量。”
“你說說吧,你有幾個號?”王闓運說著,順手抓起了桌上的銅水煙壺。
“學生生下來時,祖父按齊家宗派的排法,給我取了個名字叫純芝。祖父母、父母都叫我阿芝。後來做了木工,大家都叫我芝木匠,也有客氣些的當麵則叫我芝師傅。又有個號叫渭清,後來還有個號叫蘭亭,都是祖父取的。陳少蕃先生給我取個名叫璜,號瀕生。胡沁園師說,畫畫後要落款,落款的名字要高雅點。白石鋪驛站離你家不遠,我給你取個別號叫白石山人吧。後來我凡畫畫,落款就用白石山人四字。但別人叫我時,常把山人省略,光叫我齊白石。另外,我自己還時常在畫後落款木居士、木人、杏子塢農民、星塘老屋石人,湘上農人等名,以示不忘本。”
就如同剛才回答讀書提問時一個樣,齊白石又從葉到根,詳詳細細實實在在地回答了一番。
“哦,哦!”王闓運連連點頭,對這個樸實無華的木匠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分。“我看看你吟的詩。”
王闓運慢慢地翻看著。齊白石神色緊張地盯著先生的臉,力圖從臉上的表情來估量自己詩作的優劣。楊鈞和張登壽也專注地望著先生。王闓運的臉上不時露出笑意,齊白石提起的心漸漸地回落。王闓運的眼光停止在一頁上,問:“這首詩寫的是件什麼事?”
齊白石站起,走到先生的身後。楊鈞耐不住,也走過去看。那一頁上寫著這樣一首詩:
星塘一帶杏花風,黃犢出欄西複東。
桌上銅鈴祖母送,鈴聲可響樓卻空。
齊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學生小時候身體不好,算命瞎子說我水星照命,多災多難,防了水星,就能逢凶化吉。祖母就買了一個小銅鈴,用一根紅繩子係在我的脖子上,說,阿芝呀,你帶著二弟上山去,好好地砍柴放牛,到晚晌,我在門口等著,聽到鈴聲遠遠地響,知道你們回來了,我就好燒火煮飯。今年春上,祖母去世了。我看見桌上擺著的小銅鈴,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寫了這首詩。”
王闓運笑著說:“好,有意思。”
又翻過去,看上麵寫著:
村書無角宿緣遲,二十七歲始有詩。
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鬆火讀唐詩。
王闓運點著這首詩說:“你可以照詩上寫的畫一幅畫,我看這情景蠻好!”
說著合起簿子,對齊白石說:“你讀過《紅樓夢》嗎?”
齊白石紅著臉說:“聽詩友們說起過這部書,但我還沒有讀過。”
王闓運笑著說:“以後有空讀一讀。我看你的詩,屬於這部書中的薛蟠體。”
張登壽、楊鈞都笑了起來。齊白石雖不知薛蟠體是什麼體,但從張、楊的笑聲中感到有點不妙。
“不過,你比薛蟠有靈性。今後好好跟著學,多讀點書,自然就會脫去這個體的。”
齊白石明白了,這薛蟠體大概就是不讀書的人寫詩的體,證實了剛才的直感。他趕緊遞上了第二個簿子。王闓運打開一看,這是一部印譜,每頁紙上都印著或方或長或圓或扁各種圖章。有白文,也有朱文,字體有楷書,有碑體,有篆體,以篆體為多。大部分為私家印璽,也有不少閑章,或是格言,或是詩詞。王闓運邊看邊點頭,說:“這部印譜不錯,比詩強多了。”
齊白石聽了心裏高興,忙說:“先生誇獎了,請先生指教。”
王闓運說:“我年輕時也治過印,後來因為沒成績,也就丟棄了。你治印有功夫,比我年輕時強多了。治印有三個關鍵:一是布局,二是篆字,三是奏刀。你的布局不錯,可以看出你有才氣。你的奏刀很有力,這怕是得力於你木匠出身的緣故,長年使斧頭,拉鋸子,把手勁練大了。”
齊白石不覺笑了起來,楊鈞也笑了。張登壽笑著說:“我是掄鐵鍾出身的,比齊璜的勁還大,我要學刻印,一定比他合適。”
王闓運說:“你用掄大鍾的勁刻印,一刀下去,石頭早碎了。”
眾人又都笑起來。
“缺點是篆字的功夫還不到家,今後還得多練練字。另外,你治印是自己揣摸出來的,沒有名師指點,顯得野了點。我不能指導你治印,但我這裏有好幾部印譜,你可以拿去看。”
“謝謝先生!”齊白石忙起身致謝。正如王闓運所說的,齊白石治印沒有師傳,全靠自家摸索。他早就想讀點前人的書了,隻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