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日榜眼(2 / 3)

幾天前尚捶胸頓足要與洋人一決雌雄的慈禧嚇慌了手腳,一麵火速調兩廣總督李鴻章進京,充任全權代表與各國議和,一麵化裝成鄉村老太婆模樣,攜帶光緒帝和一大群後宮妃嬪倉皇離京西逃。八國聯軍隨即占領了大清帝國的都城。

京師陷落,帝後出逃,最後以賠款割地來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絲不改地重演了,愛新覺羅王朝將中華民族推到了喪權辱國的頂峰,不僅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普遍憎惡唾罵,甚至連稍有點民族氣節的文武官員們都感到悲憤填膺,對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後一則深感國勢的頹弱,企圖挽救,二來也想撈回麵子,贏得民心,在逃難途中便發布變法自強的上諭。諸多變法中有一個令有誌學子很感興趣的條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選派學生,用官費出國留學,學成回國後,將分別賞給舉人、進士的頭銜,同時鼓勵自費留學。

用官費選派幼童出國留學,本是同治十年間曾國藩和李鴻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議,被采納後,由容閎負責此事。他選拔了一百二十名聰穎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於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緒元年分別抵美。這些留美幼童在美國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氣,一改國內的卑順心態,然而卻因此引起清政府駐美官員的反感,認為長此下去,這些少年將會變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為國效力,國內一批頑固官員們也深有同感,於是在光緒七年全部勒令回國,留洋一事便這樣結束了。

二十年後此事又重新提出。國難當頭的嚴峻形勢,使國內不少當權的官員們頭腦開始清醒過來,認識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轄的地方內認真辦理。許多關心國事、器局開闊的青少年更是踴躍報名,巴望被選中。這時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歐美,而是近鄰日本。

日本與中國相隔不過一衣帶水,素稱同文同種。一個小小的島國,自從三十多年前實行維新變法以來,國力日臻強盛,以至於老大帝國都敗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經驗,的確值得中國效法,何況去日本路近費省,更有許多方便之處。

湖南自從出了湘軍之後,風氣大開,選派去日本留學的人也較其他省多。去年,當兩宮回鑾再次下詔變法實行新政的時候,湖南巡撫俞廉三便選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聽說要選拔四十多人,楊度的心早就不安靜了。他很想趁著這個好機會到日本去看一看,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當他把這個想法與先生商量時,先生卻不讚成。王闓運認為不值得遠渡重洋去向外國取經,要救國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負,隻要跟著他研透帝王之學,耐心等待時機就行了。這並沒有動搖楊度的決心,他認為到日本去實地看看,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楊度要弟弟妹妹暫時幫他瞞著先生和母親,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懷揣著袁世凱所送的一千兩銀票,搭船由湘潭到漢口,由漢口到上海,然後再在上海換上一條日本海船,抵達日本的都城東京,進了弘文學院師範速成班。

楊度在弘文學院一邊學習日文,一邊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結識了許多有誌氣有作為的新朋友,其中最為有名的便是黃興。第一天上課,他便和黃興同桌。黃興是湖南長沙人,與他同年,卻比他長得壯實威武,以兩湖書院高才生的身份,由官費派往日本留學。楊度見他的墨筆杆上刻著一行字: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又見其硯台上刻著兩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陰是競,尺璧勿寶。楊度於此看出黃興是個有大誌的人,又因同鄉,遂與他相交十分親切。梁啟超在橫濱辦《新民叢報》,這段時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鍔到廣島去了,劉揆一倒是偶爾給碰上了,他也在東京讀書。假日裏,楊度常常和黃興、劉揆一等人結伴遊覽日本名勝,暢談時事,一晃半年過去了。

弘文學院的師範速成班以半年為期。半年滿了,成績合格者,就發給結業證書。若想繼續深造,則憑此結業證書再進一個班。楊度結業之後,準備再選一個高級師範班繼續學習。這期間,他有感於國內對日本所知甚少,於是和黃興等幾個湖南籍同鄉創辦了一個名為《遊學譯編》的刊物,擬在國內發行。他們看中了蘇鬆太兵備道袁樹勳是一個較為開明的官員,又是湘潭人,便要楊度回國去找他,請他支持這個刊物。袁樹勳早年參加過湘軍,與楊度的伯父有過交情。當楊度來到上海會見袁樹勳,說明來意時,袁樹勳一口答應。楊度順利地辦成了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著手辦刊物,不料袁樹勳卻說:“晳子,你應該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應該回家去看看母親和先生,但眼下沒有時間。”楊度想著有許多事情要做,當務之急便是要為這個即將問世的刊物寫一篇發刊詞,同時還要多組織幾個好朋友來撰稿,爭取把《遊學譯編》辦成一個對國內最有影響的刊物。

“王先生對你不辭而別去東洋十分震怒,他對別人說你背叛了他。”

“袁觀察,你是怎麼知道的?”楊度很是驚詫。到東京後,他曾分別給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沒有回信,叔姬的回信裏並沒有說起先生惱怒的事。隻是說,先生不願意向海外寄信,囑叔姬代為叮囑多多注重身體。袁樹勳從哪兒聽到這樣的話呢?

“湘潭的事,還能瞞得了我嗎?”袁樹勳打著哈哈說,“早兩天,我娘舅家的一個表兄來上海,還說起這事哩!湘綺老人的氣話,還不止一兩個人聽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對先生說清楚,船票我來替你買。”

背叛師門,這是個很大的罪名,何況“背叛”的是這樣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師!楊度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嚴重。再無別的選擇了,必須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說明清楚。但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隨身並沒有帶什麼東西,總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東洋貨物。他順著先生的愛好,挑了一盒福岡生產的甜軟棗糕,一盒奈良出產的上等柿餅,又特地買了一包鹿兒島出產的煙絲,還給母親弟妹一人買了一樣物品,把一個從日本帶回來的大木箱塞得滿滿的。正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又想起一個人來。弟妹的東西不送猶可,這次卻千萬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