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吳樾謀炸五大臣、殺身成仁的壯舉贏得許多血氣方剛的青年的稱讚,人們視之為當代的荊軻、聶政。吳樾人雖死去,名聲卻播於九州。孫毓筠盡管是富家子弟,養尊處優,但社會的弊端、朝廷的腐敗,他也看得很清楚。從吳樾雖死猶榮的輿論中,他看出革命是順人心合潮流的正義行為,於是決定摒棄做滿人官僚、釋氏門徒的想法,一心一意去走革命之路。
孫毓筠一旦下了絕心,便采取斷然的行動。他變賣家裏的良田,在壽州辦起了一座小學校,聘請老師向學生進行民主革命的教育。他生性揮金如土,從家裏掏出大量銀錢支援附近境遇困難的反清誌士,從而結識了大批朋友。他又要妻子汪玨帶兩個兒子到日本求學。今年三月他自己也來到東京,參加了同盟會,並捐款十萬銀圓充作革命經費。孫毓筠對革命的熱情,贏得了孫中山及同盟會其他領導人的尊重,大家都推舉他為庶務總幹事。
孫毓筠到南京後便設法與新軍取得聯係。當時江蘇新軍的番號為第九鎮,裏麵有許多革命誌士在活動,也有不少士兵和下級軍官同情革命。孫毓筠見第九鎮基礎很好,放鬆了警惕,很快便暴露了身份,被官府抓了起來。
孫毓筠抱著一死成仁的心願等待官府對他的審訊判決。但奇怪的是,官府卻對他的待遇很好,將他安置在南京城內一個花園別墅裏,身邊還有兩個人侍候。每天好酒好菜地送上來,還有一間書房供他讀書寫字,一切都不亞於壽州家裏的貴公子生活。唯一不同之處,就是院牆外有人持槍守衛著,他不得邁出大門一步。孫毓筠好生奇怪,但從不問身邊的人,每天看書寫字喝酒吃肉,心裏既不多想,便也活得安閑自在。
這樣過了將近一個月,孫毓筠成仁之念逐漸削弱,對生命對妻兒的眷戀日益強烈,然而他卻不願以自首來換取自由,他認為那是可恥的行為。他也猜想,這種非同一般的待遇中必有一個究竟,院牆之外或許正在進行著某種不平常的活動。
是的,孫毓筠的分析沒有錯。他的卷宗由南京巡防營呈送到兩江總督衙門時,因出國考察憲政有功,剛從湘撫任上擢升為江督的端方便親自審閱。
端方,字午橋,是一個精於宦術的滿洲正白旗人。庚子年,慈禧逃難到西安,那時他正做著陝西巡撫。他看準時機,對難境中的慈禧百般逢迎討好,親率軍隊日夜拱衛在她的身邊。端方的忠誠贏得了慈禧的歡心,從此成了慈禧的親信。出國、擢升,便都是慈禧後來對他的酬謝。
鑒於革命黨排滿行動得到漢人普遍支持的現實,考察回國之後,他給慈禧上了一道請平滿漢畛域的密折,建議改定官製,除滿漢缺分名目,撤各省旗人駐防,以示朝廷放心漢人;廢止滿漢不通婚的規定,允許滿漢自由聯姻,融合滿漢為一家,使革命黨無機可乘。他的這道密折,得到慈禧的默認。他盡力做到與漢大員保持較為友好的關係,並看出袁世凱是漢大員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日後前途無量,便與袁私下訂了婚姻,將長女許配給袁的第五子克權,一旦滿漢不通婚的規定廢止,便將女兒送進袁府。袁世凱自然也巴不得結下這門親事,滿口答應。
打開卷宗,孫毓筠的壽州籍貫,立即引起了端方的警覺:孫家鼐也是壽州人,此孫與彼孫是否為一家?他拍了一封電報給孫家鼐,問孫毓筠是否華族?回電很快到了南京,然則答非所問:“此子頑劣異常,請嚴加管束。”
端方拿著這封電報仔細推敲:“此子頑劣異常”這句話,顯然是長輩指責晚輩的口氣,無異承認了他們之間的同一家族的關係。“請嚴加管束”這一句貌似嚴厲,實際是叫他網開一麵。因為對於煽動軍隊造反的革命黨,早已超出了“管束”的範圍,應判處殺頭的極刑。到底是狀元,電文回得既意思明白,又不落把柄,端方很是佩服,他要借此案來取悅這位漢員中的大佬。
就在這個時候,東京同盟會總部也在積極設法營救孫毓筠。有人提出,楊度為五大臣出國考察寫稟報,端方為五大臣之一,他與楊度一定有往來。楊度既然能夠在《中國新報》上發表悼念劉道一的挽詩,也一定會願意請端方赦免孫毓筠。
孫毓筠離開東京後接替其庶務總幹事一職的是宋教仁。黃馬起義失敗後,宋教仁從武漢逃到上海,在去日本的船上結識了楊度。宋教仁長相英俊,談吐倜儻,二人在船上一見如故。於是宋教仁來找楊度,請他幫忙,並指出孫毓筠與孫家鼐的關係。楊度一口答應。
其實,楊度與端方毫無私交可言。原定的五大臣,他僅與徐世昌有過一麵之識,後來徐並沒有出國,真正出國考察憲政的五個大臣,楊度一個也不認識。楊度之所以答應給端方寫信求情,有幾層考慮。
一來同盟會乃是由於他介紹孫黃相識後的產物,東京總部的主要領導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對同盟會有感情。二來宋教仁親來求他。楊度的性格,凡別人有急難之事來求他,不管自己有沒有能力幫得了忙,總是先一口答應下來,再想辦法。何況孫毓筠毀家辦學興教育,就憑這一點,楊度看定孫是一個胸襟不俗的人,他也樂意傾力相助。三來他要以此檢驗端方對他的態度,買不買他的人情,由端方的態度可以推測到其他四位出國大臣對他的態度,甚至還可以推測到整個清政府對他的重視程度。四則大學士孫家鼐是孫毓筠的族叔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關係,且送一分情誼給他,日後保不了有可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