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怎麼改變的?一半是出於對國家和人民的負責,一半是想撈取新朝宰相的資本。這種心思已經是不能和盤托出的了,至於袁世凱,他的心思隻有一種,即建立他個人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威權,建立萬世一係的袁氏王朝。而這,能公諸於世嗎?
楊度頗覺為難地說:“杏城寫的這個推戴書也是費了很多心血的,何況他位居左丞又死愛麵子,不用他的,他會不高興的。”
“用,他這份推戴書一定用。”袁克定果決地說:“晳子你飽讀曆史,應該知道自古帝王即位都是三推三讓的。總統登基,怎麼可以隻有一次推戴呢?楊士琦的這份算是一推,總統就來個一讓。這第二次推戴就由你來寫,總統再來個二讓,接下來再三推三讓,最後才是總統祭天踐位。這才堂堂皇皇,光明正大。晳子,再沒有誰的文章能超過你了,你就寫吧,三天內寫好。除寫清楚轉變過程外,還要敷陳總統的功績。”
文章是不好做,但既要當新朝的宰相,再難做的文章,也要做它個錦團繡簇,否則今後怎麼能服得了眾呢?
回到石駙馬大街洋樓後,楊度便關起門來構思這份第二次推戴書。他要把自己這幾十年間所練就的做文章的渾身解數都使出來,做好這篇為新朝奠基的雄文。
他設想文章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為袁世凱唱頌歌,後半部分為袁世凱作辯護。前半部分頌歌又分兩部分,即功業和德行。
袁的功業是顯赫的,這部分好寫。他很快便寫出經武、匡國、開化、靖難、定亂、交鄰六大功業來。至於德行方麵,他難以下筆了。世間都說袁世凱是借革命黨來壓清室孤兒寡婦,又借清室孤兒寡婦來邀功於革命黨的奸佞。楊度心裏十分清楚,袁世凱正是這樣一個人。稱之為奸雄,可以當之無愧,表其盛德則純為欺世。欺世就欺世吧,事情做到這個地步,也隻得如此了。
楊度咬斷了幾根筆杆後,終於也寫出了後半部分來。稱讚袁世凱對清廷洵屬仁至義盡,而終於不能保全,乃曆數遷移,非關人事,至於為皇室爭得了優待,實為“千古鼎革之際,未有如是之光明正大者”,把袁世凱打扮成為一個比商湯、周文還要高尚的聖君。
最難著筆的是辯護詞了。他冥思苦想,沒有其他更好的托詞,隻能從循民意這個角度來入手。湊來湊去,他也寫出了一段文字來:
至於前次之宣誓有發揚共和之願言,此特民國元首循例之詞,僅屬當時就職儀文之一。蓋當日之誓詞,根於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於民國之國體,國體實定於國民之意向,元首當視乎民意為從違。民意共和,則誓詞隨國體為有效;民意君憲,則誓詞亦隨國體為變遷。今日者,國民厭棄共和趨向君憲,則是民意已改,國體已變,民國元首之地位已不複保存,民國元首之誓詞當然消滅。凡此皆國民之所自為,固於皇帝渺不相涉者也。
當時以共和為國體是民意,現在改以君憲為國體也是民意,元首唯民意是從,至於責任,則由國民自負。文章是做得圓滑,但楊度心裏明白,所謂國民公意,究竟代表了幾成國民,那就很難說了。
終於把這份第二次推戴書寫成了,猶如卸掉了一副千斤重擔,楊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這是平生做得最為艱難的一篇文章!倘若第三次推戴書再要自己來寫,即使絞盡腦汁、搜索枯腸也難以對付了。幸而袁世凱讀了這份推戴書後十分滿意,他無意仿效古禮,不需要第三次推戴,便同意接受民意。
楊度得知後很是興奮,他趕緊告訴孫毓筠。孫毓筠也很激動,便提出由他們二人以憲政協進會正副理事長的名義,上一道促袁世凱登極折。
自然,這道折子也由楊度來寫。這種文字好寫,不要具體內容,揀些好聽的話鋪排起來就行了,楊度略作思考便一揮而就。其中幾句,如“漢高即位於戎衣方卸之時,明祖登極於兵事未平之日。臨朝受賀,丕開王會之圖;定分正名,益見天心之眷。蓋欲昭南麵垂裳之治,當速行北辰居所之儀”等工整的對偶句,直讓前任革命元勳讚歎不已。
楊度興猶未盡,想起湘綺師雖已離京,但仍掛了國史館長的名,也應該有一份勸進折。盡管老先生不讚同袁世凱做皇帝,但現在大勢已成,以他的名義上個折子,他知道後也不會罵人的,倘若新皇上今後封他一個侯伯爵位,說不定他還有大慰平生之感哩!
袁克定既然相信《推背圖》,想必他的老子也相信讖語。楊度翻箱倒篋找出了一本二十年前在天橋書攤上買的《明讖》,從中覓到了一句“終有異人自楚歸”,又在勸進折裏加以解釋:“項城即楚故邑,其應在公。”袁世凱看了這份勸進折果然高興。
民國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經過二推二讓後,中華民國的大總統袁世凱終於接受了參政院的推戴。短短的幾天裏,他頒布了一係列重大的決定:定國號為中華帝國,改明年為洪憲元年,太和殿改名為承運殿,中和殿改名為體元殿,保和殿改名為建極殿。
又申令舊侶黎元洪、奕勖、載灃、世續、那桐、錫良、周馥,故人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張謇,耆碩王闓運、馬相伯等十三人不稱臣。其中徐、趙、李、張四舊友並特頒嵩山照影各一張,名曰嵩山四友。這四友除不稱臣外,還享受乘朝輿、肩輿、臨朝設矮幾、每人歲費兩萬銀圓,賞穿特種朝服等優禮。
又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封馮國璋、段芝貴、張勳等為一等公,封湯薌銘、閻錫山、唐繼堯等為一等侯,封曹錕、靳雲鵬等為一等伯,封朱慶瀾等為一等子,封許世英等為一等男。
楊度雖沒有得到五等爵位之封,但他不失望。他知道自己的大封是在太子登位之時,而不是此刻,此刻是要讓那些老朽及兵痞子們得到好處,用以換取他們對帝國的支持,自己今後一匡天下的日子還長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