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薩克們舉行過村民大會之後,直奔普羅柯菲家。

主人走到台階上來迎接。

“諸位老人家,因何事光臨舍下?”

人群朝台階移動著,沒有一個人講話。

終於,一個略帶酒意的老頭子領先喊道:

“把你的妖精給我們拖出來!我們要審問她!……”

普羅柯菲連忙朝房裏奔去,但是到過道裏就被追上了。有一個諢號叫“車杠”的大個子炮兵抓住普羅柯菲的腦袋,一麵朝牆上撞,一麵說:

“放老實點,反抗是沒有用的!……不幹你的事,我們是要幹掉你老婆。一定得把她除掉,不除掉她,全村的牲口都得死光。你要放老實些,要不然我把你腦袋撞碎!”

“把母狗拖出來!……”人們在台階邊吆喝著。

一個和普羅柯菲同團當過兵的哥薩克,將土耳其女人的頭發纏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捂住她那張開喊叫的嘴,飛速地將她從過道裏拖了出去,摔到人們的腳下。一聲尖利的叫喊穿透了吼叫的人聲。

普羅柯菲衝破六個哥薩克的包圍,奔進正房,從牆上扯下一把馬刀。哥薩克們你擁我擠地從過道裏退了出來。普羅柯菲在頭頂上揮舞著寒光閃閃、響聲嗖嗖的馬刀,飛身跳下台階。哥薩克們立刻陣腳大亂,四散奔逃。

普羅柯菲在倉房旁邊追上了那個跑得很慢的、諢號“車杠”的炮兵,從背後斜劈下去,從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薩克們撞倒籬笆樁,穿過打穀場,朝田野奔去。

半個小時之後,重新鼓起勇氣的人們才悄悄走進院子。兩個前哨戰戰兢兢地走進了過道。普羅柯菲的老婆躺在廚房門檻上,渾身是血,頭很別扭地向後仰著,牙齒疼得朝外齜著,咬得出血的舌頭在上下牙之間翻動著。普羅柯菲的頭不住地晃動,眼睛直愣愣的,正用羊皮襖包裹一塊哇哇直叫的肉團子——早產的嬰兒。

普羅柯菲的老婆當天傍晚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羅柯菲的母親,很可憐這個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去。

家裏人把嬰兒放到烘熱的鋸末裏,用馬奶喂他,過了一個月,認為這個黑黑的、帶土耳其血統的孩子能夠活下去了,便抱到教堂行了洗禮,給他取了個同祖父一樣的名字——潘捷萊。十二年後,普羅柯菲刑滿歸來。一部修剪得整整齊齊、間有若幹白毛的紅胡子和一身普通的俄羅斯服裝,使他變成了陌生人,不像一個哥薩克了。他把兒子領回去,又把家業恢複起來。

潘捷萊長成一個黑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他的臉和他那勻稱的身材都很像母親。

普羅柯菲給他娶了一個街坊的女兒——一個哥薩克姑娘。

從那時候起,土耳其人的血就和哥薩克的血交流起來了。從此村子裏出現了高鼻子的、分外俊美的哥薩克麥列霍夫家族,諢稱土耳其佬。

潘捷萊埋葬了父親,便一心一意振興家業:翻修了房屋,將半畝左右的閑地圈進了宅園,蓋了幾座鐵皮頂的棚屋和倉房。鐵瓦匠遵照主人的吩咐,用剩餘的鐵皮剪成一對鐵公雞,裝在倉房頂上。鐵公雞那逍遙自在的神態,使麥列霍夫家的院子裏平添了無限喜氣,呈現出一派自給自足和富裕康樂的景象。

到了垂暮之年,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胖了起來,身子粗了,背有點兒駝了,不過,看起來還是一個蠻結實的老頭子。骨頭幹硬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年輕時參加沙皇閱兵典禮,騎馬摔斷了左腿),左耳朵上戴著一隻半月形的銀耳環,胡須和頭發直到老年還是黑的,發起火來連命都不要。顯然,這種情況使他的妻子過早地出現了老態——他的妻子當年是很漂亮的,如今已經臃腫不堪,滿臉都是蛛網般的皺紋了。

已經娶了親的彼特羅很像母親:個頭兒不高,蒜頭鼻子,亂蓬蓬的小麥色頭發,褐色的眼睛;但是小兒子格裏高力卻很像父親:雖然比哥哥小六歲,卻比哥哥高半個頭,生著同父親一樣的鷹鉤鼻子,在微微上挑的眼眶裏,嵌著一對熱情的扁桃形藍眼睛,高高的顴骨上緊緊繃著一層棕紅色皮膚。格裏高力也和父親一樣有點兒駝背,甚至笑起來也和父親一樣粗獷。

父親的愛女杜尼婭是一個長胳膊、大眼睛的未成年姑娘,再加上彼特羅的妻子妲麗亞和一個小孩子——麥列霍夫家一家人就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