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尼婭沒有做聲。她十分明白,母親並不多麼操心家業方麵的事,這隻不過是要說說格裏高力、說說心裏話的借口。伊莉尼奇娜更加想念兒子了,而且也無法掩飾這一點了。有一天晚上,她沒有吃晚飯,杜尼婭問她是不是病了,她很勉強地回答說:
“我老啦……我想格裏沙想得心裏難受死了……難受得不得了,覺得什麼都不親,眼睛什麼都怕看了……”
然而到麥列霍夫家來當家幹活兒的卻不是格裏高力……就要開鐮割草的時候,米沙·柯曬沃依從前方回到村裏來了。他在遠房親戚家裏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麥列霍夫家裏來了。伊莉尼奇娜正在做飯,米沙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因為沒有人應聲,就一直走進廚房,摘下破舊的軍帽,對伊莉尼奇娜笑了笑。
“你好啊,伊莉尼奇娜大嬸兒!沒想到我會來吧?”
“你好。你是我的什麼人,會叫我想到你來?跟我們家沾什麼邊兒?”伊莉尼奇娜氣嘟嘟地望著她十分痛恨的米沙的臉,很不客氣地回答說。
米沙受到這種對待,毫不在乎,又說:
“說什麼邊兒不邊兒……不管怎麼說,總是熟人吧。”
“也就是這樣嘛。”
“我是來看看,再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是上你們家來住。”
“想住還夠不上呢。”伊莉尼奇娜說過,也不看客人,又做起飯來。
米沙也不理會她的話,仔細打量著廚房說:
“我來看看,看看你們日子過得怎樣……咱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麵了。”
“我們可不怎麼想見你。”伊莉尼奇娜氣呼呼地在爐膛裏掏著鐵罐子,嘴裏嘟噥說。
杜尼婭正在上房裏收拾東西,一聽見米沙的聲音,臉一下子就白了,一聲不響地把兩手一紮煞。她坐到大板凳上,一動也不動,仔細聽著廚房裏的談話。杜尼婭的臉上忽而浮起一陣濃濃的紅暈,忽而泛起一陣灰白,直到那細細的鼻梁上出現兩道長長的白條子。她聽見,米沙在廚房裏冬冬地走了一陣子,就在椅子上坐下來,坐得椅子咯吱咯吱響了兩聲,然後就劃起火柴。一陣紙煙的煙氣衝進上房裏。
“聽說,老頭子去世啦?”
“去世了。”
“格裏高力呢?”
伊莉尼奇娜半天沒有做聲,後來十分勉強地回答說:
“當紅軍呢。也和你一樣,帽子上戴上這號兒星了。”
“他早戴上這號兒星就好了……”
“那就是他的事了。”
米沙的聲音中帶著十分惴惴不安的意味,問道:
“葉福杜吉婭·潘捷萊芙娜呢?”
“她在收拾屋子呢。你這個客人來得太早了,好人是不會一大早就出門的。”
“就算是壞人吧。我很想她,所以就來了。這用不著挑選吉日良辰。”
“哼,米沙,你別叫我生氣吧……”
“大嬸兒,我有什麼叫您生氣的呢?”
“有的!”
“您究竟氣的是什麼?”
“氣的就是你說的這話!”
杜尼婭聽見米沙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跳起來,理了理裙子,就朝廚房裏走去。臉色焦黃、瘦得變了樣子的米沙坐在窗前,抽著紙煙頭兒。他一看見杜尼婭,無神的眼睛頓時放射出光彩,臉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紅暈。他連忙站起來,沙啞地說:
“哦,你好啊!”
“你好……”杜尼婭小聲說。
“你挑水去吧。”伊莉尼奇娜匆匆看了女兒一眼,立刻吩咐說。
米沙耐心地等著杜尼婭回來。伊莉尼奇娜沒有說話。米沙也不做聲。後來他撚滅了煙頭兒,問道:
“大嬸兒,您怎麼這樣恨我呀?是我礙您的事了,還是怎的?”
伊莉尼奇娜就像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在灶門口猛地轉過身來。
“你怎麼有臉上我們家來呢,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她說。“你還好意思問我呢?!你這劊子手……”
“我怎麼是劊子手呀?”
“就是劊子手!是誰打死彼特羅?不是你嗎?”
“是我。”
“那就行了!你打死了人,不是劊子手,又是什麼呢?你還上我家來……坐在那兒,就像是……”伊莉尼奇娜氣得喘不上氣來,頓住了,但是緩了緩氣,又繼續說:“我是他的親娘不是?你怎麼還有臉來見我?”
米沙的臉煞白煞白的。他正等著她說這種話呢。他激動得有點兒結結巴巴地說:
“我做的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要是彼特羅把我抓住了,他會怎樣呢?你以為他會親我的腦袋瓜兒嗎?他也會把我打死嘛。我們不是在山坡上打著玩兒的!打仗就是要死人嘛。”
“那柯爾叔諾夫親家公呢?打死一個老實巴交的老頭子,那也是打仗嗎?”
“怎麼不是呢?”米沙驚異地說。“當然是打仗!我可是知道這些老實人!這種老實人坐在家裏,手裏提著褲子,可是幹的壞事,比有的人在戰場上幹的還要多……格裏沙加老爹就是這樣的人,他鼓動哥薩克反對我們。就因為他們,才打起仗來!是誰散布謠言反對我們?就是他們這些老實人!你還說什麼‘劊子手’……哪兒有這樣的劊子手?以前我連羊和豬都不敢殺,就是現在,我知道,還是不敢殺。我連殺畜生都下不得手。以前別人宰畜生,我都要把耳朵捂起來,跑得遠遠的,怕聽到,也怕看到。”
“可是你把親家公……”
“別提您那親家公吧!”米沙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他的好處就像山羊的奶那樣少,可是害處就多了。我對他說:你從屋裏出去,你要是不走,要叫你躺在這兒。我恨死了這些老家夥!我雖然不敢殺畜生,可是如果恨起來的話,對不起,像你家親家公那樣的壞蛋,或者別的什麼敵人,我殺多少都可以!對付那些在世上活著無益的敵人,我的手是很辣的!”
“就因為你手辣,渾身都瘦幹啦。”伊莉尼奇娜挖苦說。“虧了良心,恐怕心裏不會舒坦……”
“才不是呢!”米沙和善地笑了笑。“我的良心才用不著為這樣的老壞蛋難受呢。我是打擺子,把我折騰壞了,要不然呀,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