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伊莉尼奇娜躺在上房裏。窗外,中午的太陽照耀著。在南邊的天上,耀眼的藍空裏,風卷著一朵一朵的白雲氣勢雄偉地飄動著。隻有蟈蟈那單調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叫聲打破這一片寂靜。窗外牆腳下還有一些沒有曬枯的雜草,有萎蔫的濱藜,還有燕麥草和冰草,蟈蟈就藏在這裏麵,在這裏叫著。伊莉尼奇娜聽著蟈蟈不住氣的叫聲,聞到撲進上房裏來的一股曬熱了的青草氣息,在她眼前有一會兒就像出現了幻影一樣,出現了驕陽如火的八月的草原、金黃色的麥茬地、籠罩著一層灰霧的灼熱的藍天……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在田埂上野蒿叢裏吃草的老牛,看見一輛撐著車篷的牛車,聽見蟈蟈吱咯吱咯的叫聲,聞到濃烈的野蒿苦味……她也看見自己——一個高高的、美麗的年輕媳婦……她正急急忙忙朝停車的地方走去。麥茬子在她腳底下沙沙響著,紮得她的光腿肚子癢癢的,熱風吹幹了她脊梁上汗濕的、掖在裙子裏的小褂,吹得她的脖子熱乎乎的。她的臉上湧起一陣一陣的紅暈,因為血往上湧,耳朵裏輕輕地響著。她彎著一隻胳膊,托著沉甸甸、緊繃繃、漲滿了奶的乳房,一聽見孩子哭得直打嗆的聲音,就加快腳步,一麵走,一麵解小褂的領口。

當她把黑黑的小格裏沙特卡從吊在大車上的搖籃裏抱出來的時候,她那被風吹幹的嘴唇哆嗦著,笑了起來。她用牙齒咬住貼身十字架的汗濕的帶子,急急忙忙把奶頭塞給他,透過咬著的牙縫兒小聲說:“我的小寶貝兒,好孩子!我的乖孩子!媽媽把你餓壞啦……”格裏沙特卡一麵還在很委屈地抽搭著,一麵吸起奶來,用小牙齒把奶頭咬得緊緊的。格裏沙特卡的年輕的、黑胡子的父親就站在旁邊打磨鐮刀。她從垂下的睫毛底下看見他的笑容和他那笑眯眯的眼睛的藍藍的眼白……她熱得喘不過氣來,汗水從額頭上直往下流,醃得腮蛋子癢酥酥的,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暗淡,越來越暗淡……

她醒了過來,用手摸了摸流淚流濕了的臉,然後躺了老半天,有時氣悶得非常難受,有時陷入昏迷狀態。

天黑以後,杜尼婭和丈夫都已經睡了,伊莉尼奇娜使出最後的力氣,爬了起來,走到院子裏。阿克西妮亞尋找放牛時走失的母牛尋找了很久,回家的時候,就看見伊莉尼奇娜搖搖晃晃,慢慢走著,走到場院上。“她這個病人幹嗎要上那兒去呀?”阿克西妮亞很驚愕地想著,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和麥列霍夫家場院搭界的籬笆跟前,朝場院上看了看。一輪滿月照得場院上雪亮。從草原上吹來一陣陣的輕風。麥秸垛的濃濃的陰影投射在光光的、被石滾壓得結結實實的打麥場上。伊莉尼奇娜手扶籬笆站在那裏,望著草原,望著割麥人點起的火堆像可望不可及的遠方的星星那樣閃閃爍爍的地方。阿克西妮亞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伊莉尼奇娜那灑滿淡青色月光的水腫的臉,還看到了從黑黑的老年人頭巾裏耷拉下來的一綹頭發。

伊莉尼奇娜對著夜色蒼茫的草原望了半天,後來就用不太高的聲音,就好像兒子站在她身邊那樣,喚道:

“格裏什卡!我的好孩子!”她停了一會兒,又用另外一種低低的、沙啞的聲音說:“我的心肝寶貝兒呀!……”

阿克西妮亞頓時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和害怕,渾身都哆嗦起來,於是急忙離開籬笆,朝屋裏走去。

這天夜裏,伊莉尼奇娜明白自己就要死了,死神已經來到她的床頭。黎明時候,她從櫃子裏拿出格裏高力的一件褂子,疊了疊,放在枕頭底下;把自己咽氣以後應該穿的壽衣也都拿了出來。

早晨,杜尼婭和往常一樣來看媽媽。伊莉尼奇娜把疊得整整齊齊的格裏高力的褂子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一聲不響地遞給杜尼婭。

“這是幹什麼?”杜尼婭驚愕地問道。

“這是格裏沙的褂子……給你男人,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舊褂子已經叫汗水浸爛了……”伊莉尼奇娜小聲說。

杜尼婭看見放在櫃子上的媽媽的黑裙子、褂子和一雙布靴子,這一切都是在送終時給死人穿的,她一看見,臉刷地一下子白了。

“媽媽,您幹嗎把壽衣都拿出來了?為了基督,您快收起來吧!主保佑您,您死還早著呢。”

“不,我到時候了……”伊莉尼奇娜小聲說,“輪到我了……在格裏沙回來以前,你要把孩子們看好,照應好……看樣子,我等不到他回來了……唉,見不到他了!”

為了不讓杜尼婭看到她的眼淚,她轉臉朝著牆,並且用手帕把臉捂住。

過了三天,她死了。幾個老奶奶給她洗淨了身子,穿上壽衣,抬到上房裏的靈床上。晚上,阿克西妮亞來為死者送別。她從這個死去的小老太太那安詳而冷峻的臉上,好不容易才認出以前那個又要強又剛毅的伊莉尼奇娜的麵貌。阿克西妮亞把嘴唇貼到死者那黃黃的、冰涼的額頭上,就看到她很熟悉的、從白頭巾裏紮煞出來的一綹不服帖的白頭發和又小又圓、完全像年輕人那樣的耳朵唇。

阿克西妮亞得到杜尼婭的同意,把孩子們領到自己家裏。孩子們一聲不響,奶奶的死把他們嚇呆了。她做飯給他們吃,帶他們一塊兒睡。她摟著她的親人的兩個一聲不響、緊緊貼在她身子兩邊的孩子,就感到有一種奇怪的感情。她小聲給他們講起自己小時候聽來的故事,想方設法給他們解悶,使他們不去想奶奶的死。她輕輕地用唱歌的聲調給他們講一個可憐的孤兒小瓦尼亞的故事:

天鵝呀,好天鵝,

快讓我騎上,

你的白翅膀。

飛呀飛,飛呀飛,

飛到好地方,

送我回家鄉……

她還沒有講完,就聽見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米沙特卡躺在邊上,小臉緊緊貼在她的肩上。阿克西妮亞用肩膀正了正他那朝後仰的腦袋,忽然她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揪心的惆悵,喉嚨不由地抽搐起來。她很難受、很傷心地哭了起來,哭得渾身直打哆嗦,但是她連眼淚都沒法子擦,因為格裏高力的兩個孩子睡在她的兩條胳膊上,她不願意驚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