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尼婭把兩手一紮煞,說:

“還有什麼怎樣不怎樣呀?”

“無論怎樣總要湊合著熬過去吧?”

“哼,你去熬吧!”

“我是可以熬過去的,可是你……你們麥列霍夫家的本性都在你身上露出來啦……”

“什麼樣的本性?”

“反動的本性,就是這種東西!”米沙低沉地說過這話,就從桌邊站了起來。他看著地麵,也不抬眼看妻子;他的嘴唇輕輕哆嗦著,說道:“你要是再說這種話,咱們就沒法在一塊兒過了,你要明白!你說的話是敵人的話……”

杜尼婭還想反駁,但是米沙側眼看了看她,並且舉起了攥成拳頭的手。

“住嘴!……”他低沉地說。

杜尼婭並不害怕,她帶著掩飾不住的好奇神情仔細打量了他一下,過了一會兒,就又鎮靜又快活地說:

“唉,得了吧,咱們幹嗎要談這些鬼事情……咱們沒有鹽也能過得去!”她沉默了一會兒,就帶著米沙一向很喜歡的微笑,說:“別生氣,米沙!要是對我們女人家什麼事兒都生氣的話,氣還不夠用的呢。因為腦子糊塗,什麼話都能說得出來……你想喝果子湯,還是給你端點兒酸牛奶來?”

杜尼婭雖然年輕,卻已經有了豐富的生活經驗,她懂得,在夫妻爭吵的時候,什麼時候應該堅持下去,什麼時候應該忍讓……

在這以後,過了有兩個星期,收到格裏高力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在和弗蘭格爾的部隊作戰中受了傷,又說,等傷愈後,很可能要複員回家。杜尼婭把信的內容對丈夫說了說,小心翼翼地問道:

“等他回家來,米沙,那時候咱們怎麼過法呢?”

“咱們搬到我家裏去。叫他一個人住在這兒。把家產分開。”

“咱們和他一塊兒過,恐怕不行。從各方麵來看,他會把阿克西妮亞接過來。”

“就算是行的話,我也不願意和你哥哥同住在一座房子裏。”米沙很決絕地聲明說。

杜尼婭驚愕地動了動眉毛。

“為什麼,米沙?”

“你知道嘛。”

“是因為他在白軍裏幹過嗎?”

“是的,是的,就因為這個。”

“你不喜歡他呀……你和他本來是好朋友嘛!”

“我要他這種朋友幹他媽的什麼?我會喜歡他?以前是朋友,可是早就絕交啦。”

杜尼婭坐在紡車後麵。紡車有節奏地嗡嗡響著。紡的線一下子斷了。杜尼婭用手把紡車停住,也不看丈夫的臉,一麵撚斷線,一麵問:

“他要是回來,因為幹白軍的事會把他怎麼樣呢?”

“要上法庭。要判罪。”

“究竟會判他什麼罪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法官。”

“會判槍斃嗎?”

米沙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望了望,聽到他們的均勻的呼吸聲,就放低了聲音,回答說:

“會的。”

杜尼婭再也沒有問什麼。第二天早晨,她擠完牛奶,就去找阿克西妮亞。

“格裏沙快回來了,我來叫你高興高興。”

阿克西妮亞一聲不響地把裝滿水的鐵罐放在爐台上,兩手緊緊按在胸前。杜尼婭看著她的火紅的臉,說:

“你可不要太高興了。我那一口子說,他脫不了要吃官司。天知道會判他什麼罪呀。”

在阿克西妮亞那含淚的、閃閃發光的眼睛裏,閃過一陣恐怖的神情。

“因為什麼?”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然而她還無法收住嘴唇上來遲了的笑。

“因為暴動的一些事情。”

“胡說!才不會判他罪呢。你的米沙什麼也不懂,還要充萬事通!”

“也許不會判罪。”杜尼婭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把一聲歎息壓下去,說:“他恨我小哥……所以我心裏十分難受,說又不能說!我小哥真可憐呀!他又掛花了……他這一輩子真不順心呀……”

“隻要他能回來就行:我們可以帶上孩子們逃到別處去。”阿克西妮亞激動地說。

她不知為什麼把頭巾扯下來,接著又披上去,並且毫無目的地挪動著擱板上的碗碟,怎麼都壓製不住十分強烈的激動心情。

杜尼婭看出,阿克西妮亞坐到板凳上,在膝蓋上撫摩破舊的圍裙皺褶的時候,兩隻手打著哆嗦。

一股淚水湧到杜尼婭的喉嚨眼兒裏。她真想一個人大哭一場。

“媽媽沒有等到他啊……”她小聲說。“好,我走了。要去生爐子了。”

阿克西妮亞在過道裏又急促又羞澀地親了親她的脖子,又抓住她的手親了親。

“你高興嗎?”杜尼婭上氣不接下氣地小聲問道。

“是的,有點兒,一點點兒……”阿克西妮亞這樣回答,是想用開玩笑和哆哆嗦嗦的微笑掩飾已經湧出來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