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魂魄無家(2 / 3)

“郭鐵頭,俺真是錯看了你,你個沒種的貨!”老旦輕蔑地對他說。說罷,老旦扔了棍子,慢慢跪下,單臂抱著翠兒,回頭對著坐在身後的一列人說:“批吧,俺回來了,別難為俺的女人,有什麼衝俺來。”

“你,幹嘛回來?”翠兒終於問了句話。

老旦嘿嘿一笑:“不回來你咋辦?”

之後,任憑造反派們如何打罵,老旦始終靠著翠兒,他毫無表情,一聲不響。縣裏來的造反派們很不滿意,果然有那個被老旦收拾了的家夥。他們飛機式用了,抽嘴巴用了,頭撞地用了,腰間錘用了,老旦知道幾根肋骨斷了,可他就是一聲不吭,也不抵抗。他看到台下的鄉親們關注的目光,知道他們心疼自己和翠兒。但他沒有看到謝三娃,也沒看到鱉怪和蔫子。造反派們打得累了,老旦也懶得抵抗了。翠兒默默跪在一邊,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撐得住,那麼多槍林彈雨都過來了,這點皮毛算什麼?他肯定是對有盼放心了才回來,才有這樣的底氣呢。

造反派們拿老旦沒轍,又轉向了沉默下去的郭鐵頭,一頓拳腳之後,一個頭目將郭鐵頭揪到了老旦麵前,“說,說說你和這個女人的事,說說你和這個國民黨反動派一起在村委會的罪惡勾當!不揭發,你死路一條!”

郭鐵頭被揪著頭發抬起了頭,撕裂的眼角流出新鮮的血。“俺說俺說,俺全都說了。”

“等一等!”坐在正中間的頭目說了話,“他為什麼叫老旦?”

“因為這個反動派的旦又黑又長,是天生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貨。”郭鐵頭斬釘截鐵道。

“好啊,你剛才說把劉玉翠這個賤貨扒光了,幹脆把他們一起扒光,讓他們赤裸裸地接受革命群眾的審判!”造反派頭子一揮手,眼中閃出邪惡的光來。“反革命的人不會說話,看看他反革命的蛋會不會說話?他敢叫老旦,一叫就是幾十年,就算你改了反動派的名,也改不了你反動派的蛋!交待!你和你在台灣的大兒子是怎麼串通的?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我看看他這個反革命敵特的黑蛋到底有多黑,到底有多長!看看這一對黑夫妻是怎麼苟且在一起的!”

台下的人高聲叫好。幾個人上來就扒老旦的褲子,老旦大怒道:“扒俺可以,敢動俺的女人,俺和你拚了!”

“都扒了都扒了!”謝老桂狂叫著。

“對,都扒了,你們扒著,俺來說他們的黑曆史!”郭鐵頭也跟著喊道。

就在老旦的棉褲要被解下來時,翠兒猛地掙起來了,她猛地撲向了郭鐵頭,抱住他的脖頸就是一口,硬生生咬去一塊。郭鐵頭的動脈斷了,箭一樣的標出老高,灑在一眾造反派的身上。他們嚇得鬆開了手。而翠兒並沒有完,他推著郭鐵頭向前,硬生生一起衝下了高台。

“翠兒!”

老旦大喊一聲撲去,跪在台邊看去。翠兒直直地臥在地上,臉衝著地,兩臂張開,一動不動,像一隻風中滑翔的鳥。旁邊的郭鐵頭兀自脖子噴血,蹬著腿、翻著白眼掙命。

“翠兒啊!”老旦大喊一聲,暈倒在了高台的邊上。

“旦兒啊,醒醒,別睡啦,有的是日子讓你睡。”一個聲音響起來。

老旦睜了眼,發現是在自己的炕上,麵前是端坐的袁白先生。“先生?怎的是你?”

袁白先生一襲灰衣,靜靜地衝著茶,說:“俺剛去鱉怪和蔫子那兒看了看,順道拐到你這來,俺常來,隻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先生,翠兒死了。”老旦說完就哭。

“別哭別哭,沒事的,她和俺在一塊呢,是俺叫她走的,這一關熬不過去了,走得舒坦點好。”

“先生,全家就剩俺一個了,有盼也死了,為啥呀,這是為啥呀?”老旦仍是大哭起來,牽動了渾身疼痛之處,疼得他在炕上彎起了腰。

“為啥?就是這麼個狗操的世道呢,一輪輪折騰,沒個頭的。你別擔心,有根沒死,他活得好好的呢,在一個島上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呢,有盼俺也招呼他了,今晚就都過來,俺在大槐樹上等著他和翠兒,你抓緊去把翠兒埋了,就埋在院兒裏,別讓那幫造反派知道,晚上她就被俺招到大槐樹上去了,俺就帶他們走了,還有鱉怪和蔫子,他們都吊在房梁上死了。”

聽聞有根活著,老旦寬慰了片刻,“他們也都死了?”老旦驚訝道。

“那還有個活?這十年,隻要是好人,活不下幾個的,活著又有啥意思呢?”袁白先生也不讓他,自顧自喝著茶。

“那你們去哪呀?”老旦問。

“哪好活去哪兒,或投胎,或逍遙,或一把煙似的散了。”

“那俺咋辦?”老旦又問。

“你不一樣,你殺人太多,俺帶不走,你的事兒你自己去弄,到閻王殿造閻王的反去,你多少兄弟和同誌都在那等你呢,你去那兒照樣是頭兒。”袁白先生嗬嗬笑道,然後又正色下來,“老旦,你是頂天立地的人,別窩囊著走,別讓那幫王八蛋笑話。老漢我都能做到,你也行。翠兒和有盼兒你別擔心了,你就顧你自個吧,快去,把翠兒先埋了,她就在院子裏呢。”

“可是,先生,俺的肋骨又斷了幾根,被他們打得渾身疼,一條胳膊怕是挖不了坑呀。”

“哦,這沒事,老漢給你念一段咒,管到明天早上,包你有力氣幹活,有力氣走”說罷,老先生放下茶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嘴裏念念有詞起來。

沒多久,老旦覺得一股熱氣從腳底升起,慢慢沁透了身體,貫通了頭頂。他的骨頭咯咯響起來,渾身的肉絲絲拉拉地漲起來,他趕緊出溜到了地上,往門口走了幾步,竟然神清目爽。“先生,真的有勁兒了。”他回頭看去,先生卻沒了,屋裏隻剩一副桌椅,茶壺邊的茶杯冒著熱氣。

翠兒的屍體蓋了棉被,放在院子正中。老旦去摸了摸翠兒的臉,仿佛摸到了一塊厚厚的冰。

“還是有好人哩,把俺們送回來了,翠兒,先生讓俺趕緊埋了你,埋完了你,他們就會來整俺了。你走了俺就跟你說實話了,有盼轟轟烈烈地死了,烈士一樣地死了,這是咱的兒子。連你都走得這麼驚天動地,還把郭鐵頭弄死了,翠兒啊,咱家沒有一個孬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