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緩緩地前行了,一股鹹濕而又腥冷的風撲麵而來。天色開始漸漸灰白起來,幾隻水鳥輕盈地掠過水麵,盤旋在船頭不去。傳花坐在扁擔上,一隻手使勁兒擰著剛才趟水過來時不小心被洇濕的褲腳,目光貪婪地望著那些撲麵而來朦朦朧朧的景致。對岸那個城市的繁華是他從小就向往、渴望親近的,而在老家黨灣,許多人一輩子也未能抵達這個被他們寄予了許多幻想的大地方!想到自己再過一會兒就要投入她的懷抱,濕褲子貼在腿上也不覺得難受了。卻還未等他把褲腳上的水擰幹,船忽然又被擱淺了,前麵出現了一大片白沙地,長達兩三裏,一船人隻得再挑起擔子離開那渡船。這兩三裏白沙地卻極不好走,全是吊腳沙,一腳下去,立時不見了腳脖子。好容易走到頭,前麵又有艘渡船等候在那裏接應。這樣,得換好幾次渡船,方能抵達對岸的觀音堂渡口。
集市離觀音堂渡口還有裏把路。匆匆趕到時,天已差不多大亮,趕緊找個好位置,將籮筐裏的土貨擺設出來。一會兒就有小販過來問價錢,也有在那裏設了攤專門收購過江來的土貨的,口裏不停地大聲吆喝著:“地貨唻——,地貨唻——”
從集市裏出來,心裏頓覺跟那根扁擔一樣輕鬆——一天裏最緊張忙碌的一段終於過去了,肚子也早已餓得像隻空口袋,傳花卻從不吭聲。遇上跟三姐夫一起出來,三姐夫就會把他帶到集市附近的小飯館裏,跟跑堂的要上兩大碗湯年糕或者雙份蛋炒飯,這是他一整天裏得到的最好的犒勞。那種狼吞虎咽時的快感,總會讓傳花覺得大清早出門時吃再多的苦也值得了。有一次,從飯館裏出來,三姐夫興致勃勃地對他說:“今天帶你去看火車。”
半個世紀後,年逾古稀的傳化老人還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十來歲那年,在杭城第一次看見火車時的每一個細節。他和三姐夫在城站附近的一個道口縮著脖子守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聽到一陣預示著火車即將要過來的鈴聲,來往的車輛和行人都臨時被幾根欄杆擋住了去路。一會兒,就望見火車像一頭狂怒的野獸,又像一條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巨大的青蟲,挾帶著一股勁風,哢嗒哢嗒地喘息著奔騰過來,於人前又驀地發出“嗚——”地一聲長吼。傳花隻覺得一陣昏天黑地,氣都要喘不過來了,慌忙閉上眼睛,又用雙手拚命捂住了兩隻耳朵。直到火車開得老遠了,還哆嗦著腿肚子站在那裏不敢動彈。
重新坐上渡船返回七甲渡時,再回想起剛才那一幕,傳花心裏又恐懼又興奮——無論如何,總算是見到過火車了。回家,得意地告訴三姐,三姐也從未見到過火車,果然是一臉的好奇和羨慕。
又沒過多久,家時便捎來了信,要他回去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