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初露崢嶸(3 / 3)

傳花騎著自行車趕到蕭山,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縣政府,遠遠望見門口守著個穿製服的,也弄不清是解放軍還是警察,隻見還背了枝槍,便心驚膽戰得不敢再往前走了。卻又不甘心就這麼回去,在那裏猶豫徘徊了許久,再想想到處都是毛主席領導的天下,自己又不是地主反革命分子,專進去搞破壞的,那槍沒理由衝著自己,犯不著這麼害怕。便壯著膽,竭力作出昂首挺胸的樣子往那門口走去,眼看就要從那穿製服的人麵前經過了,心別別地跳著,偷偷地扭過頭去朝那人瞥了一眼,見對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仍一動不動筆直地站在那裏,目光直直地望著前方。他又往前走了好幾步,背後還是毫無動靜,心裏隻覺得一陣輕鬆和僥幸,雙手手心裏卻早已都是濕漉漉的了。

好容易找到勞動局,局長辦公室裏卻擠滿了人,都是找局長辦事的。這些人無一不上上下下都穿得畢畢挺挺的,一看就知道跟那些幹體力活的不是同一階層裏的人。傳花不敢往他們中間擠,很識相地獨自站在門外耐心等候著。

直到中午十一點多,裏麵的人才一個個相繼離去,終於把最後一個也打發走了,局長正準備鎖上門下班,傳花慌忙一個箭步跨上去,口裏叫了聲:“局長!”一隻手下意識地一把推住了那扇門。局長冷不丁地被嚇了一跳,瞪眼道:“你幹嘛?”

傳花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想拉車。”

局長朝他瞥了眼,一把抹開了他的手,一邊繼續鎖門,一邊道:“拉車?拉什麼車?”

傳花一時顯出有些亂了方寸的樣子,口吃道:“杭州,我們在杭州有個搬運隊,十來個人,有市勞動局裏的許可證,想在蕭山這邊找個單位掛靠……”

局長想是因剛剛應付過那麼多的人,臉上顯得很有些厭煩和疲倦,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什麼搬運隊,都是些無憑無證的野雞隊!掛靠,誰會給你們掛靠?!”

傳花慌忙道:“我們有杭州勞動局給辦的許可證的。”

就把那許可證連同金同誌寫的那張紙條一並呈上。局長顯然是認得金同誌的筆跡的,見了那紙條,不由得又朝傳花看了兩眼,臉色一下子和緩了下來,目光也親切柔和了許多,又把已經鎖上了的門重新打開,請傳花進去坐,並不無遺憾地告訴他寧圍公社已經有搬運隊了,是莫小坤跟張阿興兩個人在負責,詳細情況不妨去找寧圍公社的專管幹部問問看。

傳花見事情尚未辦妥,便心急火燎,拔腿欲走,局長又極客氣地定要挽留他一塊兒在機關食堂裏吃中飯。

翌日,傳花又跑到寧圍公社裏去找分管此事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副主任性子有些急躁,一見傳花敲門進去,便眉頭一擰道:“你找誰?哪裏來的?”

傳花聽說過這人的性格,心跳得特別慌,想了一路的措辭一下子都變得無影無蹤,結結巴巴道:“我……我杭州……拉車……”

副主任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拉車?你們是無證營運的吧?”

傳花更慌了,所幸舌頭還沒有完全僵掉:“我有許可證的,我、我叫徐傳花,我還有杭州勞動局裏的金幹部批的條子……”一隻手趕緊去掏口袋裏的紙條,這才記起昨天忘記在縣勞動局長的辦公室裏了,隻好出示那張許可證。

副主任看了一眼後,便把許可證遞還給了他,說:“這沒用的——沒有寧圍公社的許可,你拿什麼也沒用!”

傳花不得已,隻好又搬出了金同誌:“是杭州勞動局裏的金幹部讓我來找你們的,他還給我寫了張條子。”

副主任問:“條子呢?”

傳花囁嚅道:“昨天去縣勞動局,忘記在局長辦公室裏了。”

副主任冷笑道:“不要再在這裏瞎編了,你要真有那能耐,連市裏的老金都搬得動,何不把他請到寧圍來,好讓我們也沾沾光認識認識?”

傳花無奈,隻好再騎著自行車進城上金家。恰好是星期天,金同誌在家,傳花將那兩番遭遇都跟他說了,又歎道:“真是‘大王好見,小鬼難見’!”金同誌也跟著歎了口氣,一時也沒說什麼。再回家種地,傳花又不能甘心,打算再私底下偷拉一陣子。金同誌不讓,說:“那是犯法的事,說什麼我也不允許你們再這樣幹下去!”過了會兒,金同誌又歎了口氣,說:“難得有你這麼個朋友,我就破例地幫你一次吧。十月一日國慶節時,我到你家裏去一趟。”

到了國慶節前一天的傍晚,傳花進城去找金同誌聯係他第二天過來的事。時雖已中秋,傍晚落日逼照下的院子裏還很熱。金家正準備吃晚飯,家裏人剛將一碗才出鍋的湯端上,就被金同誌的獨養兒子不小心碰翻了。那孩子當時還隻有十來歲,傳花正好呆在旁邊等待金同誌的答複,隻聽見那孩子一聲慘叫,情知不妙,慌忙抱起孩子就往附近醫院裏跑。

天早已漆黑了,傳花和金同誌一家都還餓著肚子焦急地守在醫院急診室門口。直到醫生出來告訴他們孩子沒事兒了,隻是點皮傷而已,眾人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又聽醫生建議道:這麼熱的天,隻留下一個人陪著孩子就夠了,其餘的人還是都先回去吧,金同誌便掏出手帕來抹了抹濕漉漉的額頭,有些抱歉地對傳花說:“你也還餓著肚子,先回去吃飯吧,今天出了這樣的事,看來明天你那兒我也去不成了。”

從醫院裏出來時,傳花心裏別提有多失望。肚子早已是餓了,回家還得再騎好幾個小時的自行車,決定先把肚子填一填再說。那時偌大一個杭城,晚上隻有兩三家飯館還在營業。傳花找了家就近處的,往那外賣窗口裏張望了一下,剛要裏麵的服務員給他盛一碗冷飯,猛然發現錢包不見了!

失魂落魄地再回到醫院裏,被金同誌見了,也吃了一驚,問:“錢包被偷了?”傳花沮喪地點點頭,訥訥道:“裏麵有四十塊錢,倒也隨它去了,隻是連同那張許可證也一起被……”金同誌寬慰道:“許可證問題不大,明天我跟報社裏的人打聲招呼,讓他們在報紙上登一下聲明作廢就是了。”便借給了傳花五塊錢,又很過意不去地說:“我明天還是去吧——都是為了我,害得你直到現在還餓著肚子,連錢包也被偷走了。”

第二天,金同誌從局裏調了輛吉普車。車子已經十分破舊,一路過去又幾乎盡是些坑坑窪窪的泥路,車子顛得跟跳舞一般。傳花生平第一回坐汽車,盡管還未出杭城,就已被顛得暈頭轉向,心裏卻還是十分的驕傲,巴不得一路上過去都能遇見熟人。

到蕭山縣城後車子再也沒法往前開了,那些路都窄得要命,隻好另借了五輛自行車,在縣勞動局的幾位領導的一起陪同下,金同誌踏著自行車繼續往傳花家裏趕去。而這邊寧圍公社裏的幾個頭頭,寧新大隊幹部們,甚至還有那個小隊長,聞聽杭州市局的老金要來,也都紛紛往傳花家裏趕來。加上左鄰右舍,那幾間瓦房裏一時比辦上梁酒時還顯得熱鬧了。好在祥仁畢竟是從商人家裏出來的,麵對這麼多“有來頭”的客人,也未像別的農婦那樣慌亂得不知所措,她從容而又周到,熱情而又有條不紊,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顯得恰到好處,充分顯示了她那幾乎是天生的外交才能。

中飯是在傳花家裏吃的,夫妻倆宰了隻雞,又去集市裏砍了些肉,買了條魚。吃飯時,傳花坐在金同誌旁邊,激動得臉也有些紅了,可不是,徐家幾時有過像今天這般榮耀——能把上至杭州市,下到生產隊長的好幾級幹部都請到,一起濟濟地聚在自家堂前分享他和妻子親手做的飯菜?當然驕傲歸驕傲,正經事他還是牢牢記著的。

席間,傳花不失時機地提到自己進城拉車的事,他說一句,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便趕緊在旁邊點個頭,再緊接著附上一句:“情況屬實!情況屬實!”金同誌卻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坐在那裏靜靜地聽。傳花心裏急得要命,一個勁兒地盼著他開口,可是金同誌直到吃完飯起身回杭州去了,也還是一句話都未說。

傳花隻道自己這回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裏好不懊惱。沒想到第二天,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當即主動上門來找他,讓傳花這就去杭建公司搬運隊報到,並協助隊長莫小坤一起管理。自此,傳花每天都帶著他那些拉車弟兄,排著浩浩蕩蕩的車隊穿行於整個杭城,為七十年代的杭城建築業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而搬運隊的聲勢也越來越浩大,短短兩年時間,便由最初的十多個人一下子發展到八十多人。

——八十人的車隊,你可以想象那時在杭城是怎樣壯觀的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