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割離(3 / 3)

被證實了,二話未說便往娘房裏跑。娘躺在床上已不能說話,眼睛卻還在那裏睜得大大的,急切地等待著她的兩個兒子。

傳花跪倒在娘的病榻旁,緊緊握住了娘的手,哽咽著,想起四五天前,自己在地上澆糞時,娘跟前跟後地一個勁兒跟自己嘮叨著:“我有白話頭,我有白話頭。”——娘是早已有了預感啊!自己卻是這樣粗心,不解娘的心意,心裏更是說不出來的悔恨。

娘過去的那會兒,傳花跟人一起拚命地喚著娘,企圖緊緊抓住那縷生命——徐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麵呢,娘至少也該看一眼就走的!但娘的身子終於漸漸失去了溫熱,再也聽不到她心愛的小兒子的呼喚了!傳花呆呆地望著母親蒼白瘦削的臉,母親稀疏淩亂的白發、那雙曾經給他無數慈愛卻永遠不會再重新睜開了的眼睛,以及那些記載著母親的辛勞淒苦和流逝了的歲月的溝溝壑壑。母親走了,卻還有一係列的後事等著要料理,哥哥傳炳還未見歸來,這亂糟糟的一大群人中,自己不做主心骨誰做?傳花直起了兩條鈍鈍的腿,離開了母親的身子和她的床,開始給一個個參加治喪的人派活。

母親終於入土。下葬歸來,傳花看著所有的人似乎都一下子變得兩手空空,都像是失落了什麼。失落了什麼呢?他想了想,就再次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裏有一部分東西永久地失去了,那是他生命的起源,也是他曾經獲得的愛的源泉,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了讓他可以叫“娘”的人!他的心裏驟然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疼痛,伴隨著說不出來的自責和悔恨,索性獨自躲在一個房間裏,讓淚水恣肆流了個夠!

母親去世不到一年,嫂子也相繼離去。這個精明能幹、要強好勝的女人,一年前還在為自家那間新瓦房嘔心瀝血。眼見小叔子家裏早已造起了瓦房,自己家還是一間破草舍,嫂子心急火燎,也趕著要造新瓦房。錢遠遠不夠,她寧可房子材料用得次一些,譬如將那白鐵皮敲成細條替代鋼筋,用廉價的碎石塊代替磚頭,也定要將那幾間瓦房蓋起來。搬進新居未到一年,終於積勞成疾,先是覺得咽喉處吞食艱難,話也說不響,以為是咽喉炎,也就不以為然。不料,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那地方越來越難受,直到連稀飯都吃不下了,才被兒女們逼著去城裏的醫院一檢查,方知是喉癌,且已晚期。

拖了一陣子,傳花過去看望她,人已被折磨得鳩形鵠麵,但昔日那兩道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依舊,她仍堅信自己能好起來,仍能像男人般沒日沒夜拚命幹活、攢錢,讓三個兒子都能早早成家,把房子造得比村裏誰家都要氣派、好看。她把自己的病歸咎於陰間鬼魂的捉弄,求神拜佛無濟於事後,像一切通常在重病中對菩薩已失去了信心、又無別路可走的沙地人一樣,把希望轉托在耶酥身上。不知是耶酥漫不經心,還是對她和她家裏人的誠心無動於衷,抑或也根本無能為力,嫂子的病愈見沉重了。

傳花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在煙霧繚繞的靈堂裏。望著嫂子那張從未有過這般寧靜、安詳的臉,傳花不由得感慨萬分:當年若不是她跟自己鬧別扭,自己也許這會兒還在黨灣;若不是受她的性格影響,也不會處處都變得像今天這麼要強,而這20多年來,也都將是另一番遭遇了!人與人之間,就像砌在牆上的一塊塊磚頭,縱是隔著好些距離,看似互不關連,卻依然彼此互相製約影響著,充滿了許多偶然性,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了。

妻子去世後,老實巴交、習慣於順從的傳炳一下子沒了主心骨,整天都變得蔫蔫的,仿佛遭了霜打。留下三兒一女,女兒和上麵兩個兒子都已成年,隻小兒子觀泉年僅十二歲,且麵黃肌瘦的一個,也許是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個子幾乎還隻有八、九歲的孩子那麼高,五官卻長得十分清秀,一雙眼睛很大,充滿了靈氣。

出喪那天,傳花聽著小侄兒淒厲的哭聲,心變得異常酸軟。站在那座被一鐵鍬一鐵鍬剛壘起來還充滿了新鮮泥土氣息的新墳前,傳花不止一次憐愛地撫摸著侄兒的腦袋,心裏充滿了柔情。他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這個侄兒,多年後,會與自己如影相隨近四分之一個世紀,而他對觀泉的疼愛和為之所付出的心血,也一度超過了對他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