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公雞打鳴聲中,村子又漸漸清晰了白天的輪廓。誰家的炊煙先起來了,嫋嫋娜娜墨筆般地在蟹青色的天空中揮灑著。遠遠地傳來一兩聲咳嗽聲,一個個河埠頭裏的水便依次打破了夢中的靜默。
鍋裏的米和水終於被激怒了,呼嘯著,吐著白沫一下一下地頂撞著鍋蓋,欲將它奮力掀開,一股米粥的清香隨即從灶間飄溢出來,像一縷看不見的薄紗若有若無地飄蕩在門前的鄉間小路上。傳花灰頭土臉地從那尊高大的柴灶後麵鑽出來,一邊拍打著膝蓋上的柴灰,一邊往屋門外走去,還未跨出那道白石條門檻,就隱約發現有人正朝他家門口走來,定睛一瞧,原來是李永奎,忙高聲招呼道:“阿奎哥,這麼早!”
“天不亮就醒了,幹睜著眼睛躺在那裏盡胡思亂想,索性起來走一圈。”
永奎一邊說,一邊已經踏上了走廊。傳花忙讓坐、沏茶。這幾年來,薄有家產的李永奎和高明炎一樣,都吃了不少苦頭,一個被打成“富農”,另一個則被鬥為“地主”。省吃儉用、辛苦攢下來的那點兒家產,到頭來反都成了禍根。但不管這世事怎麼變幻,這麼多年來,傳花對這兩位自己年輕時的東家,心底裏始終都充滿了敬意。
兩人一起在門口坐下。難得李永奎這麼一大早就上自己家來串門,傳花也顧不得計劃今天一大早要幹的那些活兒,破例悠閑地陪客人坐在那裏聊天。兩人說天氣,說地上的收成,後來話題又轉到了各自的兒女上。
一說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傳花就特別的自豪:“兄弟倆一個在學校裏教書,一個在鄉辦廠裏工作,這孩子能幹,又肯吃苦,廠裏上上下下對他印象都很好,才進去沒多久,就把他從車間裏提拔上來了,一天到晚隻須坐在辦公室裏打打算盤,記記帳,工資也不見少。”
永奎不無羨慕地感歎道:“你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年輕時你最苦,可現在兒女們長大了,個個都有出息,還是你最有福氣了!”說得傳花滿臉紅光,嘴裏雖還在一個勁兒地謙虛著,一雙細眼卻都早已成了兩條細縫。
沒想到李永奎的這一次串門,竟促成了觀寶和永奎的大女兒杏娟的婚事。不久,冠巨也和高明炎的孫女曉燕訂婚,兩家舉辦了隆重的訂婚儀式。
翌年,觀寶女兒斐媛出世,呱呱墜地的小生命給傳花一家帶來了說不盡的歡喜和天倫之樂。一家人其樂融融,連“雙打”時留下的陰影也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年,傳花出差去上海,隻見街頭巷尾到處都掛滿了橫幅,到處都是一撥一撥的人,敲鑼打鼓,舉著個大喇叭在那裏大聲嚷嚷:“發展綠化,變綠化祖國,每人兩棵!”起初傳花因剛從火車上下來,還有些暈頭轉向,站在大街上懵懵地,以為又搞什麼政治運動了,心裏陡然一陣緊張,眼前一下子又出現了那六十二天裏所經曆的一幕幕情景,後來才知道是鄧小平在植樹節那天親自種了棵樹,於是整個上海城對綠化的熱情一下子就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到處都在敲鑼打鼓地大力宣傳。
“每人兩棵”,他算了算,覺得這個數字不得了,上海人那麼多,得多少棵樹苗才夠數啊!既然上海人“每人兩棵”,那麼杭州、北京、天津、南京全中國那麼多大中城市裏的人,也都遲早得“每人兩棵”。
辦完事後,傳花即匆匆往回趕,內心的激動和喜悅像孕婦肚子裏的胎兒,踢騰了他一路。一到家,便急不可待地取出了兩千來塊錢的積蓄,又另外跟一位親戚借了兩千塊錢,當即就要去購買樹苗。
四千多塊錢,在那個以“萬元戶”為榮的年代裏,是個不得了的數目。祥仁和觀寶都覺得這一舉太冒險了,堅決反對。祥仁對丈夫說:“連光明爹都說了:那樹苗種大了有什麼用?當當柴都嫌不經火,到時哪個會來跟你買?”停停,祥仁又感歎道:“光明爹多能幹啊,搭個晾都隻須五分鍾!”觀寶也說:“老爹啊,日子過得窮一點不要緊,隻要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是麥粞喝得稀一點也心甘情願!”
隻有冠巨一人支持父親。父子倆也不管那麼多,豁出去了,一起去鄰鄉盈豐買來了800株龍柏,把三分私有地上的土疙瘩都耘得細細的,一行行都整整齊齊地種上了樹苗。村人們先是不解地看著他們,隨後又紛紛在背地裏取笑:“老傳花去了趟上海,把個鬼魂附在身上帶回來了!四千來塊錢扔在水裏倒還有些響聲,買了這些樹苗——嗤,將來隻怕是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拔了扔在路上也沒人撿!”
風調雨順,再加龍柏也並不難侍候,兩三年後,半筷子長的樹苗都已差不多一人高了,鬱鬱蔥蔥的一大片。待新灣苗場裏的人過來收購時,村人們都傻了眼,有人宣稱親眼看見苗場裏的人遞給徐傳花的鈔票光磚頭厚的就有好幾疊!
徐家種苗木發大財了!消息不脛而走,一度成為村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震驚、不可思議、嫉妒、羨慕,一時各種心態都有,不少人家都隨即作出明智的選擇——紛紛刨了地上的莊稼,跟著種上了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