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洪師傅的允諾後,傳花高興地對病中的小兒子說:“你的病不用愁了,我們很快就會有錢的——爹準備辦廠了!”
給集體幹了幾十年的活兒,終於決定自己辦廠,替自個兒打工幹活,從此盈了虧了都是自己的事,一想到這,傳花心裏就特別的激動。然而這一開始的投資,雖說比辦別的廠都要省得多,但終究還是要花些錢。可是錢呢?家裏已經欠下兩萬六千多塊錢的債了,這且不說,冠巨的病又明擺著是個吞錢的無底洞,親朋好友們誰還敢再把錢借給他們?
思來想去,似乎隻剩下貸款這一條路了。時間已是土地承包到戶後的第二年,他知道國家已經允許私人貸款辦廠了——自從數年前因種植苗木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甜頭後,對國家政策和一些經濟信息的及時關注,使他養成了幾年來一直堅持每天收聽新聞的習慣。
那些日子裏,他不止一次地徘徊在寧圍信用社門口的小鎮街道上。跟公家借錢,這對他來說還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那些管事的人會不會真的按收音機裏所說的那樣去做?會不會公事公辦地把錢很爽快地貸給自己?他心裏很沒底,而且憑以往跟這些衙門裏的人打交道的經驗也在告訴他:不經過一番曲折,事情絕不會那麼容易辦成!自己都已過“知天命”了,這麼多年來風風雨雨的也沒少經曆過了,求人辦事,有幾次不是磕頭求拜的?作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農民,你沒辦法不這樣,要不然,就什麼事也別想辦,即使碰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也仍無濟於事!
磕碰雖不少,但總還是都讓他這樣一步步地過來了。他忽然有些嘲笑起自己來了:這些年來,你也算走南闖北了不少地方,結識了那麼多人物:當官的、搞科研的、跑供銷做大買賣的……,你還能一下子搞到兩噸化肥,讓杭州化工站裏那個原先連理都不願意理你的頭頭最後答應都給你簽批了呢!你可以連夜騎著你那輛破自行車從杭州趕到上海鬆江火車站;你可以忍受六十二天幾乎漫長得望不到盡頭的非人折磨,經受那麼多令人難以想象的絕望、恐懼和恥辱,而完好地活下來,繼續快樂地生活;而在你十四歲那年,就已經能夠適應用光腳板踩過黎明前的那些渡船之間的堅冰,和堅冰之下冰涼刺骨的江水的賣菜生活;你可以……,而現在,怎就畏怯起一個小小的信用社主任了呢?
“我幹嘛要怕他呢?我是跟國家借錢,又不是跟他個人借!我借錢也不是白借,我還要交比銀行平時付給我們的利率還要多得多的貸款利息!”——他暗暗地給自己打著氣——“我辦廠也是依法經營、合法納稅,他沒有理由不貸給我的!”
他終於推開了那扇門。
信用社主任的臉陰了下來,他的心也跟著一下子變得冰涼而又灰暗。主任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誰讓你辦廠?誰說個人也能辦廠?!”
傳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六十二天裏,那些工作組裏的人當時也正是用這樣的口氣、用這樣灼灼的目光審問著他、逼視著他!說話也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起來:“我問過工商所裏的人了,中央……鄧小平不是說個人也可以辦、辦廠了麼?我在溫州看見許多人都成了個私老板,收音機跟廣播裏這些日子不也在說……”
“你以為辦廠就那麼容易?”主任用教訓的口氣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辦起來容易,倒下去也隻是一眨眼的事!”
第一次失敗了。而這次失敗也正在他的意料之中。跟以往辦任何事一樣,一次不成,還可以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像一名優秀的長跑運動員一樣,反正有的是意誌和耐力。但是從這一次的許多跡象看來,他遇到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對方對國家政策的麻木和那種居高臨下的驕橫,像一個密封得嚴嚴實實的鐵罐子一樣,令人無從下手。一連 “叮”了他三天,傳花還是一無所獲。
眼看洪師傅約定的日子已經一天天地迫近,無奈,傳花隻好通過別的途徑,設法籌到了兩千塊錢。拿到錢的第二天淩晨三點鍾,傳花就騎著自行車出門趕往杭州化工站設於娑婆橋一帶的原料倉庫。輾轉趕到那裏,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那些原料都以五十公斤為一桶,整整齊齊柴垛般地碼在那裏。一問價格,把他給嚇了一大跳——隨身所帶的錢居然還不夠買那麼一桶!
足足三四個小時,傳花都焦灼地徘徊在從那座娑婆橋下來的直路上,想不出再到哪裏去弄些錢來。好幾次已經跨上自行車準備離開,卻又舍不得就這麼放棄,踏了幾腳,又停住,下來,重新掉過了車頭。
不知不覺地,地上的影子已經越來越矮,眼見得下了班的城裏人都已紛紛往家裏趕,附近的居民區裏誰家的油鍋在滋滋嗷嗷作響,像是在煎魚?又像是在炒蛋。祥仁說不定這會兒也正在家裏做飯,雖然已經許久沒有動油鍋了,但一碗黴幹菜或蘿卜幹湯總還是有的,還有雪白的米飯。家裏人久等他不回去,又會像往常一樣先給他留上滿滿兩大碗,用碗扣著,再燜在底下還有些紅光在閃閃爍爍炙發著的鐵鍋裏,等著他隨時回去吃。
他咽了口口水。那肚子還在淩晨三點鍾出門時得到過一碗連開水都未衝一下的冷飯,這會兒都早已不知被消化到哪裏去了。他按了按那個已被空得發疼的胃部,目光仍執著地望著化工站原料倉庫的那扇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