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異國他鄉(3 / 3)

在傳化他們下榻的那家酒店旁邊住著戶農家。主人是位大概已有六十來歲了的老農夫,他們經常可以看見老農夫彎著腰在酒店圍牆外麵侍弄莊稼。那塊土地旁邊有一棵李子樹,這時節正累累地結滿了果子。老農夫幹累了活兒,總要站起身來直一直腰,與圍牆這邊的傳化等人幾次目光偶然相遇後,彼此都已感覺十分熟識了。他們常常會“卜隆咚——敲(意大利語,“喂,你好!”的意思)!卜隆咚——敲!”地朝他大聲打招呼,而老農夫也會立即轉過身來向他們揮手示意。

有一次傳化他們試著用指頭點了一下那棵李子樹,再把手往自己這邊招了一招,老農夫立即會意,爽朗地大聲笑著,去那李子樹旁摘了許多果子下來,還連帶著樹葉,一齊往圍牆這邊扔過來,都被大夥兒一一接住了。老農夫便高興像小孩子一般,豎起大拇指連聲喊著:“OK!OK!”

李子還青澀得很,但大家一時誰都舍不得扔掉,都十分珍貴地帶回了自己的房間裏。

晚飯後,他們總要在酒店外麵走一圈,周圍環境十分幽雅,空氣也是少有的新鮮。走累了他們就坐下來,納涼,聊天,看著逐漸漆黑起來的夜空裏,星星一顆顆地增多。他們發現這裏的星星遠比家鄉那邊的要多,要亮,歡喜的同時,心裏未免又有些沉重。

而這種晚飯過後,跟人一起坐在室外納涼、聊天的閑適生活,對於傳化來說已是十分遙遠了的事,回想起來還有一些淡淡的傷感和懷念。眾人見他久久不吭聲,以為他此刻又在想念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家人,或是他在文藝圈裏的那些老朋友們,便想方設法地要逗老人開心,將他簇擁在中間,嚷嚷著給大夥兒講兩個故事。

一聽說講故事,老人果然一下子又來勁了,可是一眼瞥見大兒子觀寶也坐在旁邊,不由得又止在那裏不吭聲了——就像每次上台表演文藝節目一樣,越是在生人麵前,老人越能放得開,而在自己的家人麵前,反倒顯得羞怯了。觀寶見狀,忙笑著起身對父親道:“你講你講,我坐到那邊去。”

傳化這才重新開口道:“你們知不知道,牛本來會開口說話的!

“從前有戶人家養了頭牛,這牛很聰明,大霧天裏走得很遠了,也照樣認得回家的路。可是這戶人家的少主人待它很凶,經常拿鞭子揍它。有一次這牛拖著幾隻船在一條河浜裏行走(牛拖船是蕭山沙地早期特有的一種水上交通工具),少主人嫌它走得慢,又不斷地用鞭子揍它。牛不堪忍受了,便跟少主人道:‘我腳底下踩著隻大螃蟹了,蓋子起碼也有小碗碗口那麼大!’少主人信以為真,忙扔下手裏的鞭子,一個猛子紮下水去想摸那螃蟹,牛便趁機抬起腳,將他一腳踩死在水裏!

“過後,牛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裏,見了主人麵才裝作十分悲傷的樣子,道:‘少主人太貪玩了,我拖船幹活,他下水嬉戲,還纏到我腳邊來摸螃蟹。我塊頭大,腿粗,四隻腳木乎乎(笨拙的意思),一不小心就踩著了少主人,把他身上的腸子也給踩出來了!’牛給人印象一貫忠厚老實,主人信以為真,雖為失去兒子悲慟不已,但想來牛也不是故意的,也未怎麼嚴懲它。

“但這件事的真相卻未能瞞過觀音菩薩,為了使它從此不能再撒謊害人,觀音菩薩便使了個法術,用針在牛的喉部輕輕紮了一下,這以後,牛就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

“牛眼本來也不這麼大的,觀音菩薩為了讓牛對人始終有畏懼感,永遠順服於人,故意讓它變成這樣,使牛眼看人像山,所以牛從此見人怕;而鵝眼看人人隻有螞蟻大,所以鵝見人就啄。雄雞本來頭上長有一對角,被龍借了去,說好了淩晨兩點鍾還的,不料龍修煉成仙,就一去不返了,所以雄雞每天五更都要喊:‘龍哥哥——’;

“盤古開天辟地後,世上第一粒穀子原來是嵌在石縫裏的,石縫很細,蚯蚓、麻雀、蟑螂、老鼠等等都取不出,後來是一條螞蝗把它給弄出來的,所以水響螞蝗動,螞蝗可以吸人血;稻熟後,是老鼠拖出來的,所以老鼠可以比人先吃穀;

“人本來不吃鹽的,吃的都是沒滋沒味的淡飯淡菜。有一年皇帝養了隻鳳凰。這鳳凰一次去海邊銜了塊泥巴回來,放在灶梁上。水從泥巴裏滲下來,剛好落在一碗湯裏。皇帝喝了這湯,覺得美味無比,就讓禦廚再一模一樣的做一碗。禦廚一連做了好幾碗都做不出跟那碗湯同樣的味道來,皇帝很生氣,便下了道令命禦廚必須三天之內做出來,否則便要砍他的頭!這禦廚急得不得了,又覺此事蹊巧,自己用同一方法做的湯,為何單單那碗湯的味道會跟其它的不一樣,而且相差那麼大!便讓手下人都一起幫他尋找原因。一名燒火丫頭說當時在做那碗湯時,她親眼看見灶梁上好像有水滴下來,正好掉在這湯裏。禦廚便將那水滴再接在湯裏,端去讓皇帝再一嚐,果然龍顏大悅。禦廚遂將那泥巴泡在水裏,將裏麵帶有鹹味的東西提取出來,從此便有了鹽。廚師為人類立了一大功勞,後來被封為灶神;

“錢大王(指錢塘江神)一頭挑著座山,一頭挑了籮鹽,挑到錢塘江邊一塊空地上,正坐在那裏歇息打瞌睡,潮水告也不告知他一聲,就偷偷摸摸地上來了。等錢大王發覺,那擔鹽早已被融化得一幹二淨了。錢大王大怒,就用扁擔揍了潮水三扁擔,所以現在每次潮水到岸邊,都會‘痛——痛——’地大聲喊;

“錢大王挑著一擔石頭從錢塘江南岸經過,盛石頭的土箕壞了,先蕩(蕭山沙地方言中念上聲,類似“滑”的意思)了一塊石頭下來,形成黨山;後來又被鑿(蕭山沙地方言中與“蜀”諧音,相當於“碰落”的意思)了塊下來,形成蜀山。接連掉了兩塊石頭,錢大王氣得肺炸,想我連一擔石頭都管不住了,還當什麼江神!一口惡氣還沒有吐出來,便又有塊石頭被震蕩了下來,形成赭山(“炸”與“赭”在蕭山沙地方言中同音)。

……

老人興致盎然,一下子講了一個又一個,其中不乏眾人以前已聽他講過了的,這會兒聽來卻仍覺新鮮有趣。

他們從頭至尾,共在意大利逗留了十天左右時間。臨別那天,孔雀公司董事長等人親自從MODENE一直送他們到羅馬機場。飛機即將離開意大利領空時,他們戀戀不舍地對這個以帶形呈現在地圖上的美麗國家投向了最後一瞥。

回來的路線和去時不一樣,他們從羅馬直接飛回到祖國香港,再轉機回上海。

香港的繁華又一下子覆蓋了傳化對法國和意大利的許多令人暈眩的五光十色的印象。在這顆不僅僅屬於祖國,也同樣屬於全世界的粲燦明珠裏,傳化為自己也為所有黃皮膚的同胞們感到了深深的自豪。

而香港此刻在他眼裏也顯得格外親切,這不僅僅因為從飛機上一下來,他就感覺到腳下踏著的已是祖國的領土,還因為在這裏有一位他已闊別多年的兒時的夥伴。這位夥伴名叫魏天欽,比他大六歲。

魏天欽小時候老家在黨灣新泉,和傳化家相隔不遠,兩人還一起釘過銅錢,一起光著屁股在池塘裏洗過澡。與傳化早期經曆頗為相似的是,魏天欽也是在十四、五歲時離開黨灣,來到寧圍這塊當時遠比傳化六七年後所見到的還要荒涼得多的沙土地上開墾荒地。卻屢遭潮水襲擊,在荒灘上安了五六次家,每回都被潮水卷得幹幹淨淨。沒日沒夜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幾畝地,也都重新成了潮水的口中食。

為了糊口,少年魏天欽不得不遠走他鄉,跟人漂泊到香港,在一山坳裏找了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暫且落下腳來。這地方是個島口,其時還十分荒涼,附近僅居住著四戶人家。離此不遠有一條小街,使中途需在這裏停靠一下的船隻上的人們有個吃飯、住宿的歇腳之處。

街小得可憐,他們在這裏仍找不到多少活幹,同去的共有六人,沒過多久,其他幾人都陸陸續續逃回了內地,唯魏天欽一人硬是堅持了下來。後來他發現這裏的人們從不吃豬大腸,豬殺了後,腸子都是扔了的。魏天欽便把那些被棄的豬大腸撿來,洗淨,用桂皮、醬油等香料和調料燒得香噴噴的,拿到街上去叫賣,沒想到許多人隻要吃過一次,就都成了回頭客,一時小街上的人們和過路客商、船老大等都紛紛趨之若鶩。

魏天欽把賣豬大腸賺得錢一點點地攢起來,開了家飯館。後來隨著船隻往來越來越頻繁,這地方也變得越來越熱鬧。漸漸地,城市的五髒六腑都一一出來了。飯館老板魏天欽此時又動起了別一番腦筋,他發現這裏的印染行業還留著相當大的空白,而自己在老家黨灣時,就已懂得一些印染方麵的技術,便買了幾口大鐵鍋,又辦起了染坊。這條路也還真讓他走著了,越走越酣暢,眼前的視野也越來越開闊。半個世紀後的今天,魏天欽已是一名擁有數十億身家,在香港印染、紡織行業中頗具實力的人物。

發跡後的魏天欽,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家鄉。在蕭山經濟開發區有他投資創辦的一家頗具規模的印染企業。而同在蕭山經濟開發區的傳化此時也有了相當的規模和名聲,這兩個闊別了數十年的童年夥伴在都已是爺爺輩的人了,才得以重逢。而這之後,他們又有數年未能重新得以見麵。這次出來,聽說要從香港轉道回上海,傳化便一直想著到時候要和這位老朋友在香港好好地聚一聚。

這會兒他抱著試試看的念頭,找出了魏天欽的名片,也不知那些電話號碼是否已改換過,試著撥了一個過去,電話“嘟——”地一聲通了,那邊有人接了起來,聽筒裏傳來一個溫和的老人的聲音。傳化用蕭山沙地方言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那邊也立即改換成同樣的口音驚喜地喚著傳化的小名。

翌日,魏天欽魏老板作東,請他們在一家酒樓裏吃海鮮。到了約定的時間傳化一行過去時,魏老板早已在了,身邊一個隨從也沒有。一起過去的觀寶等人看著眼前這個衣著隨便、身材不高、其貌不揚的老頭,幾乎有些不敢相信這人就是父親經常跟他們提起過的魏老板。

言談之中,他們得悉魏老板已有70多歲高齡,卻還親自掌管著整個魏氏企業。他談吐和藹、親切,一口地地道道的蕭山沙地方言,並沒有因半個多世紀的客居他鄉生活和滄桑世事而變半點味,說話總是娓娓道來。他一再客氣地請大家隨便吃,不要受拘束。在座的好幾個都還是第一次品嚐到那麼鮮美、那麼多品種連見都從未見到過的海鮮。後來他們才知道光這一桌海鮮,就價值一萬多塊錢的港幣!

飯畢,魏老板親自動手,把吃剩的菜都一一打成包。打到最後一隻盤子,隻孤零零地剩了一隻小蝦,他把這隻小蝦也從湯裏撈起,一塊兒放進快餐盒裏。

從酒樓裏出來,魏老板又陪他們一起去逛街。在一家商場裏,傳化看中了一雙標價為一千七百多元港幣的皮鞋,魏老板當即掏錢替他買了下來。傳化因剛剛在酒樓裏讓老朋友破了那麼大的費,這回的鞋錢堅決要自己付。兩人爭了好會兒,魏老板不高興了,說:“能在這裏見到家鄉人,就跟見到自家親人一樣,何況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本來就情同手足,這麼點點錢比起我們之間的情誼來真是微不足道了,你要再客氣,就顯得我們之間生分了!”

被他這麼一說,傳化也就隻好收下了。

和魏老板作別後,傳化一再地跟身邊的人感歎道:“天欽之所以能有今天,跟他這個性和為人分不開呀!”

在香港停留了三天後,他們又登上了回上海的飛機,這才結束了此次剛好為期半個月的遠行。

意大利之行,大大開闊了傳化的視野,使他對九百多萬平方公裏以外的世界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不久,他又再次出國,和冠巨及日化公司的幾名高層管理人員應邀去日本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