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你可以經常看到這樣一些因上了年紀而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他們混濁、遲滯的目光和微微張開了的空洞的嘴巴,以及衣服上麵那些烏黑油亮的汙垢,總令人徒然產生日暮時分的悲涼和無望。他們和過去在太陽底下一邊用沾滿了泥巴的手揮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大聲講著床第之間的笑話的漢子和婦人們已完全判若兩人。離開勞動,又沒有精神上的其他任何寄托,使他們整個人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空虛和無聊對一個人的心理和精神所產生的腐蝕作用是可怕的,而因之帶來的某些東西的消失,是真正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毀滅!
許多年來,我們目睹著周圍那些像莊稼一樣一批接著一批被衰老無情收割而去的老人,看著他們大同小異的日漸幹癟、萎縮的晚年生活——盡管他們當中也不乏年輕時曾經優秀輝煌者,但最後還是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那種可怕的毀滅,就像暮色四起時的那些家禽一樣,即使沒有棒棍驅趕和吆喝,自己也會慢慢地踱向那個也許被它們視為歸宿的籠子。所以當年逾古稀的傳化老人懷抱琵琶神采飛揚地出現在眾人麵前時,人們不能不對這位看不懂曲譜也不識多少字的老人由衷地產生深深的敬意,並抱著極大的興趣渴望走近他。
縱覽老人的一生,可以說在其前半個多世紀光陰的生命裏,是為家人為生計而活著;而當他過了花甲走向古稀之年時,才真正地開始為自己而活著了。
和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跟人聊天,老人也常常會沉緬於往事之中——“多少渴望頓頓都能有飽飯吃,活兒越重,胃口也越大,一日三餐,中間間隔的鍾頭總是還不到一半的時候,肚子裏又早已是空的了。除了吃,還最渴望偶爾能有個飽覺睡。那時候白天要在生產隊裏掙工分,私有地上的活兒隻好放到晚上去做,總要摸黑幹到半夜三更才肯歇手。終於睡下了,心卻還得提著,明天一大早還要進城去賣菜,三四個小時裏須不時地醒過來看一看擱在床頭的那口鍾裏的幾根指針,要是睡過了五更,就別指望能趕上去杭城的頭渡。出了門,一眼望去,那路還隻是白花花的一條帶子,自行車騎著騎著,眼皮就粘上來了,怎麼都分不開,兩隻腳仍在那裏踩著,夢卻一個接著一個地做,中間猛地被驚醒,卻像渴極了才喝了一小口茶一樣,激起的隻是更加強烈的想喝的欲望。
“後來土地承包了,吃飯終於不成問題了。再後來辦了廠,日子越來越好過,冠巨也越來越得力,公司裏很多事情都不必再由我操心,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起早摸黑,這時候心裏就又盡惦念著這輩子唯一的嗜好:文藝。做夢都惦念著過去參加文宣隊時的日子——一班子人經常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拉拉唱唱,互相切磋琴藝。”
然而此時——20世紀90年代初期,作為文化大革命時期特定的產物農村文宣隊早已不存在,而往日與他一起參加過文宣隊的村人們,這年頭都恨不得能生出個三頭六臂來幫著一塊兒狠命賺錢,以圓滿完成這輩子普遍被視為三件頭等重要大事:造房子、娶媳婦、抱孫子。
苦於找不到知音和良師點撥的徐傳化,此時又格外想念起玉坤——那位小他四五歲卻可算得是他的第一位胡琴老師的鄉村秀才。然而時隔這麼多年,玉坤在他的視線裏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早已不知在那些多風的季節裏被飄向了何方。
而蕭紹地區婦孺皆知的蓮花落演員翁仁康,正是在這時候走進了老人的生活裏。
蓮花落作為蕭紹地區特有的一種地方曲藝,最早源於紹興一帶,故民間習慣於在“蓮花落”前再冠以“紹興”二字。其表演方式由一人組唱、一人打板、一人拉胡,具有“一人多角”的特色。由於所表演的內容故事性強,語言采用原汁原味的本地方言,幽默樸素,通俗易懂,再加上音調不急不緩,張弛有力,且其唱腔要求極能體現出男性嗓音的深沉寬厚,故深受杭紹方言群內的老百姓的喜愛。20世紀70年代初,著名紹興蓮花落表演藝術家胡兆海對蓮花落的伴奏和唱腔又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使其音樂感進一步得到豐富和增強。1976年,由胡兆海表演的一則《翠姐姐回娘家》將蓮花落在蕭紹地區的老百姓心目中抬高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從70年代末一直到80年代中期,《翠姐姐回娘家》令無數方言區內的老百姓百聽不厭。它講述的是一個非常稀鬆平常的有關婆媳、姑嫂之間的農村家庭故事,然而正是由於故事本身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貼近,使長期以來一直都被強製灌輸著那些高、大、空的政治宣傳品的老百姓們,在那個政治和文藝都將開始複蘇的年代裏,一下子感到無比的親切和感動,這把癢就搔在了他們多年來一直最渴望被搔到的部位上。直到今天,《翠姐姐回娘家》作為紹興蓮花落的代表作,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仍是無可替代。
繼《翠姐姐回娘家》之後,1986年由蕭山文化館的創作幹部韓關均創作、翁仁康表演的《晦氣鬼告狀》,成為蓮花落中又一具有爆炸性轟動效應的重量級作品。而翁本人也因這則《晦氣鬼告狀》而一舉成名。隨後,翁的另外兩則蓮花落《糊塗村長》和《新鄉長上任》在民間雖然沒有引起像《晦氣鬼告狀》那麼強烈的反響,但都獲得了官方的許多重要獎項,並使蓮花落跨越了方言區範圍,走向全國文化樞紐中心北京以及天津等官話區的一些重要城市。從而進一步鞏固了翁在曲藝界的地位。
在蕭山沙地區,你可以在問及當今中央政治局有哪幾位常委時搖頭說不知道,但決不可以在提到“翁仁康”這三個字時露出一臉茫然的樣子,否則你就會被人笑話是“甏裏養大”——太沒見識了!
也是巧合,翁仁康在曲藝界開始“紅”起來之時,也正好是傳化企業剛剛起步的時候。傳化雖早已仰慕翁仁康的大名,也不止一次地在廣播和收音機裏聽到過翁表演的蓮花落,但正式麵對麵地與翁接觸已是數年後的事。
那次侄兒觀泉應邀去杭州電視台,與杭州曲藝界名人徐筱安等一起為該電視台的《人口與未來》欄目合演一則小品。耳染目濡,使多年來一直跟隨在傳化身邊的觀泉也對文藝逐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當晚即將表演的小品裏麵,觀泉扮演的雖是個隻有兩三句台詞的配角,但畢竟是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小品,又是一下子上這麼大的 “場麵”,出發前越想越緊張得要命。為了給侄兒壯膽,傳化欣然放下手頭上的工作,一同陪往。
節目還沒有正式開始,大家都暫時在電視台的演播廳外麵等候著。這時徐筱安拉了一人過來,向傳化叔侄倆作了介紹,傳化這才知道眼前這位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就是一直被自己和無數人崇拜著的翁仁康!當翁伸手和他相握時,傳化仍有一種恍然如夢的失真感,仿佛這位曲藝界裏的名星是突然從電視機或收音機裏走出來的。
或許是翁仁康的老家也跟他一樣在蕭山東沙的緣故,或許是翁仁康很善於和觀眾打成一片,尤其會討上了年紀的人的喜歡,也或許是傳化天生就具有跟使他特別感興趣的人的溝通能力,這一老一少居然一見如故,站在那裏談得十分投機。傳化傾吐了自己對文藝的酷愛和無奈——苦於無人指點,又沒有一個可以經常在一起拉拉唱唱並互相切磋的圈子。翁當時剛出任蕭山演出管理站副站長兼演出公司經理,經常組織本市的一些文藝骨幹組成小分隊送戲下鄉,為蕭山農村裏的父老鄉親們免費送去精神食糧,遂對傳化說:“既然你這麼喜愛,就一起跟著我們去各鄉村演出好了。”
在此之前,傳化一直以為隻有那些戲劇院裏的舞台才配得上叫舞台,至於那些在街頭馬路邊或鄉下臨時搭建起來的露天舞台根本算不上叫舞台。聽了翁仁康的一番話後,他才知道隻要老百姓需要和歡迎,不管是在哪裏演出,那舞台都跟戲劇院裏的舞台同等,都是任何優秀演員的真正的舞台。
過了陣子,翁仁康托人來邀請傳化去蕭山觀看他的演出。在人頭擠擠的蕭山劇院裏,傳化再次領略了翁令全場觀眾傾倒和癡迷的程度。一則蓮花落唱完後,翁特意下台來跟他打招呼,像鄰居家的後生仔一樣親熱地喊了他一聲“老徐!”當時那種感動和自豪簡直無與倫比,傳化隻覺得劇院裏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他額頭發亮,臉頰發燙,比起後來在得到政壇上的一些重要人物的接見時還覺榮耀百倍!
翁後來因下鄉演出經費不足,到公司裏來找他,希望得到企業的讚助。平時和侄兒一起出門中午連份快餐也舍不得吃的傳化,當時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翁開出的五千塊錢的讚助費。當時股份公司那邊有一倉庫的屋基剛完成,還未起牆,為了表示感謝,翁仁康主動提出晚上到工地上來“唱一則”,既表示祝賀,又按蕭山沙地農家的說法是圖個吉利。翁當時還開玩笑說:“我這一唱,你們公司定會越辦越興旺發達的!”
翁竟然肯屈尊到自家門前來表演,傳化自是深感榮幸並歡喜不盡。兩人當即親自動手,在倉庫屋基地裏用自製的“工”字磚搭底,上麵再擱上幾扇門板,搭成個臨時的簡易舞台。一起幹著這活兒時,傳化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家喻戶曉的著名蓮花落演員,居然會連工地上的泥匠小工活兒都會幹,並且還非常拿手,也比一般的年輕人還不嫌髒和累!
由於事先沒有在村裏做廣告,純粹是抱著自娛自樂的目的,當晚觀看演出的也就除了傳化一家子和公司裏的員工外,便隻有那幾個建築工人了。大家各找一塊“工”字磚,將麵積大的那一麵朝上橫放了作凳子坐。底下觀眾雖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翁仁康卻照樣唱得非常認真和投入。唱到幾處令人噴飯的地方,本地員工和傳化一家人早已笑得前仰後合,那些外地員工卻還是一臉木然,聽著耳朵旁一片笑聲,扭過頭來四下裏望望,再看看台上,還是莫名其妙,卻因受了笑聲感染,也跟著嘴一咧,笑了——旁邊的人既然都覺得那麼好笑,自己就沒有不笑的理由。
這場演出無論對演員翁仁康,還是對在場的每一位觀眾,尤其是傳化本人,都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或許真是應了翁那天所說的話,傳化企業在隨後幾年裏果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迅猛發展,在浙江省眾多民營企業中一下子脫穎而出,成為佼佼者。不久翁結婚,還特意過來邀請傳化一家去喝喜酒。
年底,公司裏照例要召開總結表彰大會,大夥兒一起聚集在傳化家那幢住宅樓的一樓廳堂裏。一等表彰結束,總裁冠巨講話完畢,一台不需要經過多少準備的聯歡會便開始了,大夥兒你唱一首,我來一段,自然也少不了傳化跟著拉上一曲,曲盡,意猶未盡,便在眾人的慫恿中順水推舟地再來一曲,直惹得他侄兒觀泉坐在那裏心也癢癢得要命,摩掌擦拳、躍躍試試地也欲上去來一段越劇清唱。拉的、唱的都有些跑調,可是大夥兒都很開心。他們早已聽說翁仁康今天也要來,正在擔心今天這樣的場合裏這位知名人物究竟會不會樂意來,翁仁康卻已經來了。翁仁康一到,這聯歡會的檔次又不一樣了,好比餐桌上幾個自炒的農家菜當中,突然添了一道由五星級酒店廚師做的鮑魚或龍蝦。
翁仁康唱的蓮花落一如既往的令人開懷。在一陣陣的開懷大笑中,眾人心身裏積了一年的疲憊、煩惱和同事之間的一些不愉快的小磨擦也都隨之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