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愛我所愛(2 / 3)

這之後,傳化開始跟隨翁仁康他們的小分隊四出演出。

演出第一場是在來蘇的一個顯得有些破敗的會堂裏。記憶中的那天傍晚,薄暮像有情人眼裏的水霧剛隱隱籠上來的時候,觀泉開車送他過去。在寧靜安祥的鄉村公路上,他把車窗微微搖了些下來,頓時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鳴聲夾裹在呼呼的風聲裏,像個被在外麵關久了的淘氣的孩子似的,急不可待地從車窗外直撲騰進來。這使他後來一直都對蛙鳴聲抱有好感,仿佛這聲音總能與他內心的那份隱秘的激動和興奮結伴而來。

當晚演出,臨到翁仁康即將上台表演,大眼睛仁榮(翁仁康的琴師)熱情地招呼傳化坐在他後麵,兩人一起拉二胡為翁的蓮花落伴奏。在舞台一角,傳化屁股一挨座,便忍不住偷偷地往底下瞄了眼,那些攢動著的人頭越密集,越增添了他的得意和自豪,但同時也使他更感到緊張,覺得自己即使隻是動一下腳趾頭,也事關牽引台下那麼多雙眼睛的注意力。

他相信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此刻都成了底下觀眾關注的焦點,譬如腳上那雙皮鞋剛才來時因匆忙,來不及仔細地擦一擦,上麵的灰塵雖然不多,但台下那麼多眼睛肯定都注意到了這個美中不足;譬如兩條腿這樣分得太開,顯得土氣和不夠嚴肅,那樣又並得太緊,好像很拘謹的樣子,讓台下的人一眼就看出是第一次上台,被臨時拉來湊湊數的;再譬如握弓的那隻右手有些微微發顫,動作也遠遠沒有仁榮那麼瀟灑自如……他很後悔,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就留下了這麼多遺憾!

但無論如何,這次演出使他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和驕傲,大大地過了把上舞台的癮。於是當翁第二次邀請他時,他又愉快地一起跟隨去了。幾次跟下來,便和小分隊裏的每一個人都混得很熟,知道這些人當中除了翁和仁榮兩個人外,其他幾位也都是業餘的,跟自己一樣是“發燒友”。他們自編自排節目,節目很豐富,小品、蓮花落、舞蹈、歌曲等等什麼都有。每到一處,他們還自己動手搭台,做裝卸工。

下鄉演出的經費有限,傳化便主動提出每次出去運送的車輛都由他來解決。當時公司各部門用車還十分緊張,幾輛大卡車通常不得空。但隻要是這邊演出需要,總會想方設法地抽調出來,支援他們送戲下鄉。

作為每次下鄉演出活動的負責人,翁仁康原自己也有一輛舊吉普車的,隻是開著開著,車子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熄火。最可怕的是晚上演出結束後,在回蕭山途中忽然地趴在那裏不肯動了。在那些黑咕隆咚半夜三更時分的鄉村公路上,翁吃盡了這輛車的苦頭。傳化看不過,便將自己乘坐的一輛“捷達”送給了翁。不久,因 “捷達”可使用年限已不多,傳化便又索性將自己另一輛價值七十多萬元、才坐了三年的“本田”也一並送給了翁。而他自己再要用車,便常在冠巨、觀寶弟兄倆那裏蹭著用。

兩個兒子隻好商量再給父親重新買一輛轎車。考慮到父親平時喜歡坐在車裏打盹,便又給他買了輛新的“本田”。該款車能根據需要調節座位前傾或後仰,坐在該車裏,即使是一連打上幾個小時的瞌睡,醒來脖子和腰骨也不會覺得難受。

大夥兒一起搭台、一起吃晚飯,一起參加演出,演出結束後再一起拆台、裝卸道具,傳化隻覺得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種流動性很強、熱熱鬧鬧的集體生活。他還從仁榮等人那裏了解到了許多關於樂器方麵的知識,單是胡琴,知道有好幾種:一種叫主胡,適合在越劇裏使用;通常在紹劇中使用的是板胡;京胡顧名思議是為京劇定製,而京劇既為國劇,京胡也就想當然地比較常見了;至於蓮花落,則以四胡為主。此外,還有一種叫中胡,好比從前吃商品糧的人手裏所持的全國糧票,可以在許多劇種中通用。

白天,傳化仍和侄兒觀泉一起進出於一家家印染廠大門,與那些老總們一如繼往地遞增著他們之間的友誼和合作次數。一到傍晚,告別印染廠裏所特有的那股混雜著油煙、染料、酸醋等的氣味後,便顧不得回一趟家裏,即馬不停蹄地匆忙趕往當晚的演出地點。

歸來後,表上那根走得最緩慢的指針總是已經偏到右邊去了。累?有點兒,可是更多的是過癮後的滿足和開心。那種氛圍有點像在六七十年代的大隊文宣隊裏,或當俱樂部主任那陣子,也有些類似於在杭城搬運隊裏拉車時的景況。

隻是,過去他不但能把握自己,還能把握團隊裏的其他許多人,他習慣於做一根柱子,為自己也為大夥兒支撐起一片天地。而現在,這種雄壯的感覺都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卑微感——就表演水平而言,放眼望去,演出隊裏的每一位都可以稱得上是自己的老師,在這些人中間,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跟班者。而這種自卑感,在他每次抱著胡琴跟隨在仁榮等人後麵上台時尤其強烈。

既有了仁榮,在為翁仁康伴奏時,他那把胡琴就顯得可有可無。而人家之所以還熱情地招呼他一塊兒出來,隻不過是看在他對文藝的這份執著和癡迷上,適當地給他提供個過把癮的機會而已。意識到這一點,對一貫喜歡出類拔萃做人尖的他,無疑是非常傷自尊心的。

他不聲不響,一雙你連他是否在注意你都捉摸不透的小眼睛裏,更是無法窺探到其內心的隱秘——那股子依然不減於血氣方剛時的強勁。

白天是基本上不得空兒的,時間隻有在晚上擠,反正睡眠對他來說一直是隻具有極好性能的彈簧,長期以來,他總在接連不斷地壓縮著它,而它也一直表現出罕見的承受能力。為了不影響妻子的休息,他把自己的被褥抱到了隔壁另一個房間裏。晚上演出歸來後,匆匆洗個澡,再拿起那把胡琴,將琴碼撥到蛇皮上麵,爾後把那房門一關,在溫和的燈光下坐端直了,右手把著那弓,一下一下地,胡琴被感動了,聲音盡管喑啞了些,卻還是積極地應和著。刹那間,他忽然成了那些浩蕩而又無聲的流水啊、歡快奔跑著的馬駒啊、一鉤懸於骨鯁般清晰的樹枝上空的殘月啊、充滿了清晨的露水和蟲鳥啁啾聲的林蔭小道啊,以及永遠不會成為現實的一切東西的使者……

門忽然開了,祥仁眯睜著睡眼出現在門口。

“老太公呃,”她說,“你今晚上還睡不睡了?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夜裏怎麼還像個活神仙似的?!”

興奮而又火燙的奔跑突然中止了,那把弓。他抬起頭來有些討好望著妻子道:“再練會兒,鬆鬆勁骨嘛,等一下一閉眼就能睡著了。”

“天都快亮了!”

妻子又嘀咕了一句,轉身踢踢拖拖地回隔壁臥室去了。

他一邊含含糊糊地應了句:“還早呢!”一邊起身去把房門關緊,又重新握起那弓在椅子上坐端正了。

不識曲譜還是成了那條路上的最大障礙。要搬動它對從未正式上過一天學的傳經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隻能想方設法地繞過去。侄兒專為他買來了一台錄音機,又替他精心挑選了一大堆有關二胡獨奏的磁帶。這樣,傳化有了最好的指導老師,可以一邊聽,一邊自己跟著拉。“老師”好脾氣,一遍遍地受命於他的指頭,不厭其煩地給他作一次又一次的示範,糾正了他從前不少跑調之處。

但這還是不夠的。大眼睛仁榮已是座高峰,就算能跟他拉得差不多了,也總還有個先來後到的,演出時給翁仁康伴奏,自己仍然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傳化不禁有些泄氣地琢磨著。

但有一件事又使他很快振奮起來——翁仁康的樂隊裏一直缺少一名固定的彈琵琶的樂師,似乎許久以來,翁一直都找不到這方麵的合適人選,需要了,便臨時派車去杭州接一位過來,有時這一位沒空,請另一位也正好沒時間,再另請,亦跟前兩位好像一起約好了似的,同樣說沒空,事情就顯得比較令人頭痛了。得到這一消息,傳化興奮得仿佛剛剛獲得一條重要商業信息一般,半夜裏醒來,就急切地想到要學彈琵琶。

學彈琵琶的念頭一生出,他又笑自己:都六十五歲的人了,還跟個小學生似的再從頭一招一式地開始學起一樣對你來說是全新的樂器,你的指頭、你的腦筋都沒有從前的靈活了,再說你又不識譜,基本功就比別人差一大截,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成呢?

那個自己卻又反勸道:你想做什麼,就盡管一頭紮在那裏去做,別的就什麼也別去想,別去顧慮,做事情最忌用常人的眼光和思維方式,東張西望,思前想後,那樣隻會浪費你的時間,挫傷你的銳氣!你當年騎著自行車跑那麼遠的路去樓塔、諸暨等地買糠;你一個未曾上過一天學,毫無背景的地地道道的農民,卻在杭城組建起了一支擁有八百多人的龐大的搬運隊伍;你於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際,僅憑兩千塊錢、一隻缸,與冠巨及家裏其他成員一起背水一戰,在命運麵前扭敗為勝,使今天已成為浙江省屈指可數的民營企業之一——傳化集團得以萌芽,這些當初在常人看來,不都是根本無法想象、不可思議的麼?而今人都搖頭感歎是奇跡,而你在做這一切的過程中,並未有在創造所謂的“奇跡”的那種偉大感覺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侍候得好一些,多費些工夫和心神,收成自然也就好一些,你覺得這一切其實都是順理成章不值大驚小怪。當然你也知道你跟別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認準了的事,會不顧一切地叮上去,使勁兒地往肉裏、血管裏,甚至骨頭縫裏地死叮進去!

你用這螞蝗使的法子,把再難以攻克的都攻克下來了,難道還怕奈何不了這一琵琶?

剛開始學的時候,他拜紹興紹劇團裏的樂師劉英為師,得到劉的一兩次點撥後,便又通過磁帶和錄像帶自學。錄像帶的效果比磁帶更為好一些,可以把聽覺和視覺都動用起來,比較直觀地學到一些正確的姿勢和指法。那些日子裏,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本來就不夠充足的幾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常被這琵琶聲切割得斷斷續續。有時候睡下去時已是午夜,淩晨兩三點鍾醒來,便又披衣起床,於睡意朦朧中再抱起那琵琶,這一練,便一直要練到那太陽也從睡夢中醒來,並又開始它那一複一日的行程才肯歇手。

夜深人靜,這琵琶聲便如潔白的宣紙上的一團氤氳而開的濃墨,任是門窗緊閉,也無法關住它那飛翔的靈魂。它不但飛到了祥仁的臥室裏,也同樣飛進了一起居住在隔壁的觀寶、冠巨兄弟倆和他們各自的妻兒的睡夢裏,用那溫柔的小爪子將一個個薄脆的夢輕輕抓破、捏碎。他們半睜著睡眼,辨別出這聲音的來源後,便輕歎一聲:“老爹!”翻個身,讓聽覺和意識努力擺脫那隻小爪子溫柔的搔擾,再重返夢裏去。這樣的次數想必不會少,但他們從未表露出半點埋怨和不高興,以致於傳化對自己臥室裏的門窗的隔音效果一直都堅信不疑。漸漸地,家裏人也都習慣了枕著他的琵琶聲入夢,要是中間有一整夜都未能聽到這聲音,他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和不安,早起時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過來向父母親問候。

那時在他們家旁邊的兩棟宿舍樓裏,居住著許多剛從大學校園裏出的新員工,半夜三更或淩晨天欲亮未亮時,他們去老人的臥室窗口下麵的一個水龍頭裏打水,總能聽到叮叮咚咚的琵琶或琴聲,都還以為是誰家的孩子這麼刻苦勤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