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文化大篷車(2 / 3)

那小車的副駕駛座位旁邊的車門被打開了,一隻趿著皮鞋的腳從車裏伸了出來,接著是腦袋,再依次是身子和另一隻腳。傳化睡眼朦朧地從車裏出來,一邊揉著比平常還要眯得細些的眼睛,一邊跌跌衝衝地往前跨上幾步,然後就慢慢地蹲下身去把那兩隻被踩倒了的皮鞋的後跟依次拔起。又一個哈欠打上來,便徹底結束了剛剛在車上的那場酣睡,於是當晚演出時,又有著比年輕人還要抖擻的精神了。

演出通常會選擇在露天。這也是老人所堅持的。一方麵一些經濟較為落後的鄉村根本沒法為他們提供在劇院裏演出的條件,另一方麵傳化也總覺得在劇院裏顯得太貴族化了些,缺乏露天演出的那種氛圍,和台下的觀眾始終存在著一種隔閡感。為了減少當地鄉村搭台的麻煩,藝術團成立之初,傳化就自行設計了一個“活動戲台”:將兩輛加長大卡車並排停放在一起,加上一批木板,兩邊插上鋼管,上麵再蓋上篷布,一個簡單的戲台不用半小時就搭成了。如今他們的裝備早已相當齊全,燈光、音響設備和道具等應有盡有,團裏還花了三萬塊錢,買了一整套搭台設備,這戲台一搭起來,顯得既寬敞又美觀結實。

場地是前一天就已看好了的。大夥兒一到,便馬上開始動手搭台、搬運道具。重活都由男人們義不容辭地挑了去,女人們則做些搬運之類的活兒,大家一齊動手,誰也不許——當然也不會偷懶。那些剛進來時還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們,在傳化藝術團裏呆上一年半載的,很快就把腳勁和臂力都給練出來了。別看她們花枝招展、柔若無骨的樣子,搬起那些道具來,恐怕你我都還不是她們的對手呢!

看著別人都忙忙碌碌的,傳化呆在旁邊覺得很難受,便也忍不住要去這裏插一下手,那裏幫著扛一扛。眾人見了,忙都勸道:

“老板你別來,這麼點活兒我們很快就能幹完。”

“你還是去那邊坐吧,這不是你幹的活兒。”

“元帥一般都是坐鎮指揮指揮的,像《三國演義》裏的周瑜諸葛亮,要是也拿刀拿劍跟士兵一起衝到前線去了,就沒有‘赤壁之戰’、‘草船借箭’這些漂漂亮亮的仗了!”

傳化要抗議都沒用,眾人早已奪下了他手裏的東西,說什麼也不讓他幹。當地政府的一把手或二把手往往會在這個時候匆匆趕來,久久地握手過後,隨即熱情地邀請傳化到他們的辦公場所去坐一坐。盛情難卻,傳化便會由那人帶了走。這一坐,從計劃生育到國家大事,到辦廠體驗,再到幹部隊伍建設,照例會聊上幾個小時。聊至東道主起身為他續茶水時,傳化往往已經完全放鬆放開了,這時候的他會妙語如珠,並能即興編上好幾段順口溜,直聽得那人叫好不已。若對方也正好是性情中的人,兩人即會一見如故,從此你來我往,交為至好。

出來往往戲台早已搭好了,燈光音響設備也都各就各位,並通上了電源。照例會有一兩幅宣傳計劃生育方麵內容的橫幅在戲台中央上空迎風招展。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大夥兒都被帶到了當地鄉鎮機關食堂裏用餐,這邊留下一兩個人看守。傳化喜歡吃快餐,一來可以替當地政府節省開支;二來簡便,可以少去許多酒席上的繁文縟節。但對方覺得過意不去——人家出了那麼多人力物力過來幫自己搞宣傳,給當地老百姓送來精神食糧,又不收一分錢的演出費,自己光是招待了一餐飯,再馬虎就很沒麵子了。

菜豐盛了,傳化又會替他們心疼:“能吃夠就行了,還搞這麼多!其實快餐搞個一葷二素就已經蠻不錯了,過去廠子剛辦起來時,我跟觀泉兩個出差,一到中午總是挑馬路邊上價格最便宜的小飯館進去,還舍不得要快餐,頂多讓他們來兩碗麵條或蛋炒飯!”

既入了席,桌麵上便少不了一個酒字。這兩年他的身體別的都還好,就是老年性便秘和痛風有些纏綿不休,醫生叮嚀要盡量少喝酒。在家他完全可以控製,但一到外麵,人家頻頻和他碰杯,又聽到幾句很知己的話,就覺得這杯裏即使裝的都是毒藥也得喝下去了!他的酒量照說還是相當不錯的,但敬的人多了,其中又大多是些酒場上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高手,便漸漸地有些不敵了,此時若觀泉等人未在他身邊,及時替他擋駕,他還會因礙於情麵,唯恐讓人掃興失望而繼續硬撐下去。酒醉時的難受曾使他一度發誓從此再也不碰這東西了,然而到了一些社交場合裏,又往往不由他自主了。出去開會,遇上那些早已由公家事先安排好了的飯局,他都會想方設法地找個借口逃之夭夭。

這邊演員們往往會在二十分鍾內把一頓飯給解決掉了的。菜還未上齊全,有一兩桌邊上早已連一個人影兒都不見了。女孩子們對待自己的食欲要殘酷一些,似乎天底下沒有再比自己的下巴忽然圓起來、腹部凸出來、腰肢粗起來更顯災難性的了!同伴之間都會相互瞧著對方的身材暗自沮喪或得意,得意者仍會再接再厲,而沮喪的也並不會就此服輸,跌倒了她們還會再爬起,咬牙奮勇直追,其意誌堅強與否亦可在此窺見一斑。

演員們一離開飯局,即匆匆趕回戲台這邊。大巴車上遂又熱鬧了起來,成了演員們的後台,車廂裏用布簾一隔,外麵成了眾人的化妝室,裏間則為更衣室。

此時飯既已下肚,又不必跟著一起登台演出,正閑得無事可做之際,便坐在那裏觀看眾人塗脂抹粉倒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消遣。演員們無論男女老少都無一不喜歡以另一張更為理想的臉麵對觀眾。看女人化妝如同看她們吃飯一樣,習以為常了就覺毫無可看之處,可看的是那些體態壯碩的男演員們,執一麵隻占他們六分之一臉麵大小的小圓鏡,用很專業的動作將白的、黑的、粉的、紅的等各種色彩都精心往自己臉上各部位塗抹描繪,當一張張櫻桃小嘴出現在這些如蕭紹平原般遼闊的臉蛋上,或者這些有著北方男人般粗獷線條、被日光和風雨打造得很具農民本色的臉上被突然粉飾一新時,你會一下子對那個所謂的造物主失去許多崇拜感。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們還會互相作弄逗樂一番,最惡作劇的莫過於將手裏的粉餅冷丁拍在別人已將大功告成的粉臉上。

幕色逐漸四起,紅彤彤的燈光將戲台烘托得如同爆米花般的溫馨、飽滿。接近演出的那幾分鍾裏的音樂充滿了迫不及待和抑製不住的激動與狂歡,仿佛一團火,越來越熱烈地在那裏燃燒跳躍著,將無數隻細細長長的手伸向了路上的行人和房子裏麵的人們。人群都從四麵八方彙聚攏來了。

那會兒傳化早已守在戲台上了。他時而坐在戲台邊上的一把椅子上,雙手十指交叉地擱在肚皮上,麵朝台下不停地轉動著脖子;時而又焦灼地站起身來,目光從台下左側掃到右側,又再從右側掃到左側。若底下到處都攢動著一片黑壓壓的腦袋,老人臉上的五官便一下子生動起來,兩條眼縫更細如絲線;倘若台下人群稀疏,三三兩兩地站在那裏,似乎還持著觀望態度,一發現節目不夠他們理想中的那麼精彩,便立即走人。老人便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站在那裏,仿佛前邊燈光照不見的漆黑深處,人群會突然潮水般地一撥一撥地湧來。

這樣盼著的時候,他會拿起把嗩呐,坐在台中央鼓著腮幫使勁兒吹起來,嘹亮的嗩呐聲蓋過了從音響裏流淌出來的音樂,像一根長長的綢帶,沉鬱頓挫地盤旋舞動在戲台上空,又一直向夜的漆黑的深處飄蕩而去。要不老人就使勁兒地擂鼓,急促的鼓聲裏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催動、撩撥著每一個人的心弦,讓途中的你和門窗裏麵的他都情不自禁地產生向鼓聲最熱烈的地方邁開腳步的欲望。

直到台下的人數看起來差不多了,演出才正式開始。最初,節目以地方戲曲為主,如越劇和紹劇,中間也穿插歌曲、舞蹈、小品、蓮花落等,但經過幾場演出後,傳化很快發現這些傳統的地方戲曲除了一些老年觀眾外,年輕一些的一般都對這方麵毫無耐心,尤其忍受不了其緩慢而又很落俗套的故事情節。有一次在浙西一個山鎮裏演出,節目單上接連安排了幾出戲曲唱段,輪到越劇《盤夫索夫·三蓋衣》上演時,那位唱功還是相當不錯的旦角尚未唱到“二蓋衣”時,台下就已有不少人開始鬆動,扭頭往人群外麵擠了。把一直端坐在戲台一側密切關注著台下反應的傳化急得恨不能跑下台去,將這些人都一個一個地拉回來,並將他們的腳都給牢牢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