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問話有些殺氣,因此我回答得很緊張。
果然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不再說話了。
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幹脆問她:“妳能不能給點提示?”
“好。我給你一個提示。”
她似乎壓抑住怒氣,從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頭發剪這樣,好看嗎?”
“當然好看啊,這是像太陽閃閃發亮一樣的事實啊。”
“那你為什麼不說?”
“妳會告訴我天空是藍的、樹木是綠的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當然不需要刻意說啊。說了反而是廢話。”
“哼。”
雖然她又哼了一聲,但我已經知道她不再生氣了。
葉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習慣從她的眼神中判斷她的心情,並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她聲音的表情是豐富的,遠超過臉部的表情。
因為除了偶爾的笑容外,她的臉部幾乎很少有表情。
正確地說,她的聲音表情是上遊;臉部表情是下遊,她情緒傳遞的方向跟水流一樣,都是由上遊至下遊。
“那我問你,我長發好看呢?”葉梅桂又接著問:“還是短發?”
“這並沒邏輯相關。”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妳的美麗,根本無法用頭發的長度來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從……”我尾音拉得很長,但始終沒有接著說。
“嗯?怎麼不說了?”
“沒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訴葉梅桂,我是從學姐離開以後,才開始變得會說話。
“夜玫瑰”〈7。2〉Byjht。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像帶突然在我腦海裏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像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像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這卷錄像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隻可惜,大學畢業後,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著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發呀。”
“剪頭發?”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
“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
“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發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發用手梳直,頭發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
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裏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
“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
“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
“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發、戴上發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著放在電視上,但仍借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
其實她的頭發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隻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發時,發梢有波浪,而現在的發梢隻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隻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隻是枝葉,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隻是不習慣。”
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後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裏時,我轉頭看著她,試著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隻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
“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啊。”
“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
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麵對著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
“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
我望著嘴角掛著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隻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
葉梅桂仰起頭,看著夜空,似乎有所感觸:“隻有在山外麵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
“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著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著說:“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
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隻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