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點完菜後,葉梅桂問我:“優待券是誰給你的?”
“我朋友。我搬家那天,妳看過一次。”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隻是一個小配角,不需要有名字。”
“喂。”
“好吧。他姓藍,叫和彥。藍和彥。”
“名字很普通。”
“是嗎?”我笑了笑。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攔河堰,也是諧音。
攔河堰橫跨河流,但堰體的高度不高,目的隻為抬高上遊水位,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然後供灌溉或自來水廠利用。
藍和彥在另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職稱是工程師,比我少一個副字。
“喂,你看。”葉梅桂指著她左手邊的餐桌,低聲說。
一位服務生正收起兩份菜單,雙手各拿一份,然後將菜單當作翅膀,張開雙手、振臂飛翔。
“真好玩。”她笑著說。
“對不起。”另一位服務生走到我們這桌:“幫你們加些水。”
倒完水後,他右手拿水壺,左手的動作好像騎馬時拉著韁繩的樣子,然後走跳著前進。
“你故意帶我到這家店來逗我笑的嗎?”
葉梅桂說完後,笑得合不攏嘴。
“我也是第一次來。”
“是哦。”她想了一下,問我:“那你看,他們在做什麼?”
“我猜……”我沉吟了一會,說:“這家店的老板應該是蒙古人。”
“為什麼?”
“因為那兩個服務生的動作,很像蒙古舞。”
“是嗎?”
“蒙古的舞蹈有一個特色,就是舞者常常會模仿騎馬奔馳與老鷹飛翔的動作。收菜單的服務生,宛如蒼鷹遨翔草原;而倒水的服務生,正攬轡跨馬、馳騁大漠。”
“你連這個都懂?是誰教你的?”
“是……”我尾音一直拉長,始終沒有說出答案。
因為,這是學姐教我的。
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因為葉梅桂而想到學姐。
次數愈來愈頻繁,而且想到學姐時心口受重擊的力道,也愈來愈大。
葉梅桂啊,為什麼妳老令我想起學姐呢?
“你怎麼了?”葉梅桂看我不說話,問了我一聲。
“沒什麼。”我笑了笑。
“是不是工作很累?”她的眼神很溫,聲音很柔:“我看你這陣子都忙到很晚。”
“最近工作比較多,沒辦法。”
“不要太累,身體要照顧好。”
“這應該是我向妳說的對白才是喔。”
我笑了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菜端上來了,服務生把菜一道一道整齊地放在桌上。
“我們一起吃吧。”葉梅桂的眼神很狡黠,笑容很燦爛。
我先是一愣,隨即想起這句話的意思,心口便鬆了。
葉梅桂啊,妳才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因為拉我走進廣場記憶的人是妳,拉我離開的人也是妳。
她已拿起刀叉,對我微笑,似乎正在等我。
於是我也拿起刀叉,示意她一起動手。
“對了,為什麼你會念水利工程?”
“大學聯考填誌願時,不小心填錯的。”
“填錯?”
“那時剛睡完午覺,迷迷糊糊,就填錯了。”
“是嗎?”葉梅桂暫時放下刀叉,看著我:“我想聽真話哦。”
我看了她一會,也放下刀叉。
“我住海邊,小時候台風來襲時,路上常常會淹水。那時隻覺得淹水很好玩,因為我們一群小孩子都會跑到路上去抓魚。有時候不小心還會被魚撞到小腿喔。”我笑了起來。
“魚從哪裏來的?”
“有的隨著倒灌的海水而來,有的來自溢流的河水。不過大部分的魚是從養魚的魚塭裏遊出來。”
“哦。”
“後來班上一位家裏有魚塭的同學,他父親在台風來襲時擔心魚塭的損失,就冒雨出門,結果被洪水衝走了。從此我就……”
“就怎樣?”
“沒什麼,隻是不再到路上抓魚而已。不過每當想起以前所抓的魚,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小孩子當然不懂事,隻是覺得好玩而已。你不必在意。”
“嗯,謝謝。”我點點頭,接著說:“填誌願時,看到水利工程係,想都沒想,就填了。念大學後,那種罪惡感才漸漸消失。”
我轉動手中的茶杯,然後問她:“妳呢?妳念什麼?”
“我學的是幼教。”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我隻是單純地喜歡教育這項工作而已,沒特別理由。”她突然微笑“如果你小時候讓我教,也許就不必背負這麼久的罪惡感了。”
“那妳現在是……”
“我現在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小職員,請多多指教。”葉梅桂笑了起來“為什麼不……”
“我畢業後當過幼兒園老師。後來因為……因為……”
“嗯?”
“柯誌宏。”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別問了,好嗎?”
“嗯。”我點點頭。
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又安靜了下來。
不過這種安靜的氣氛並不尷尬,隻是我跟她說話時的習慣而已。
如果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同時沉默的時間,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我相信葉梅桂也是如此。
我還知道,她不想說話時,連一個字也不會多說;但隻要她想說,而且確定你會聽,那她就會毫無防備、暢所欲言。
“我們走吧。”葉梅桂看了看表。
“嗯。”我也看了看表,十點了。
走到櫃台結帳時,收銀員正對著在我們之前結帳的一對男女說:“恭喜你們。”收銀員笑得很開心:“你們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對手牽著手一起結帳的客人,所以本餐廳要贈送你們一張優待券。”
輪到我們結帳時,我遞給他那張優待券,他笑著說:“恭喜你。你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拿著優待券來結帳的客人,所以本餐廳要贈送你一張優待券。”
說完後,又給了我同樣一張優待券。
我們要走出店門時,收菜單與倒水的服務生都站在門旁。
經過他們時,我對倒水的服務生說:“你的上半身要挺直,而且腳下的拍子有些慢,因此腳步不夠流暢。
這樣無法展現出快意奔馳於大漠的感覺。“
再對收菜單的服務生說:“你的手指要並攏,而且振翅飛翔時,肩膀和手肘的轉動力道要夠,這樣才像是傲視蒙古草原的雄鷹。”
他們聽完後,異口同聲說:“願長生天保佑你們永遠平安,與幸福。”
出了店門,葉梅桂轉頭對我笑著說:“你猜對了,老板果然是蒙古人。”
我也笑了起來,然後看著手上的優待券:“他們又給了一張優待券,怎麼辦?”
“那就再找時間來吃呀。”
“妳喜歡這家店?”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你連服務生的細微動作都看得出來,很厲害哦。”
葉梅桂啊,妳知道嗎?
我看得出來,倒水的服務生騎馬姿勢不夠奔放;而收菜單的服務生飛翔姿勢不太像威猛的老鷹;但是妳,卻像極了夜玫瑰,我根本無法挑剔妳的嬌媚。
“妳怎麼來的?”我問她。
“騎機車呀。車子就停在前麵。”
我陪她走到她的機車旁,叮嚀她:“天色晚了,騎車回去時,要小心點。”
“嗯。”她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我轉身欲離去。
“笨蛋,又忘了我們住一起嗎?”
“唉呀,我真迷糊,應該是待會見才對。”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你可以再拍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們當然要一起回去呀,你幹嘛要先走呢?”
我看著葉梅桂的眼神,然後不自覺地,又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們一起回家吧。”夜玫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