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大好。”阿初說。
阿次勉力回應,“謝謝。”
“什麼?”
“我說謝謝。”
“謝什麼?”
“您救了我的命。”
“怎麼謝?”這一句問得刁鑽。
“還要錢嗎?”不知為什麼,阿次講出這句話後,自己都覺得可笑。於是,淺笑盈腮。
“好笑嗎?我不覺得可笑。”阿初正色說。
“就是你這表情可笑。”阿次的笑牽引到傷口的疼,他皺眉,呻吟了一聲。
“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種激烈而又極端的自殺方式?”阿初的確無法理解,這是他最想問阿次的第一句話。
“因為別無選擇。”阿次的聲音很低沉,但是很肯定。
“再選一次呢?”
“結局是一樣的。”
“為了你們的將來?”
“為了全中國人民的將來,也包括您。”
“於是,你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殉你們共同的理想。”
“您可以這樣理解。”阿次平靜地說。
“可是,做母親的未必能夠理解。”阿初低聲自語。
“您指的是……”
“榮二小姐的母親,她會為此崩潰的。”阿初由衷地對三太太生出憐憫之心,“我完全不敢想象她得知噩耗的瞬間會是怎樣的悲痛欲絕。她的兩個女兒的死,都跟我們倆脫不了幹係。榮榮是在我的診室裏被炸死,她很無辜,做了我的替死鬼。榮華又是跟你的車相撞而……而去的,你說,如果我們麵對她的母親,如何心安呢?”
阿次沒有接話。
“你所謂的父親來看過你嗎?”阿初突然轉變了話題。
“我們能不能,避免談我的父母?”阿次說完這句話,又看到了阿初寒厲的目光。阿次為此大惑不解,他們兩個人的關係非常奇怪,既相親又相拒,既對立又和諧,阿初在他麵前總是這樣凜然、嚴厲,給自己一種無形的壓力。最奇怪的是,自己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畏懼感。想來想去,總算是受了人家救命之恩,怕是一生一世要看他臉色了。
“你不認為,你父母的所作所為,有違常情常理嗎?”
“每一個家庭,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您今天來看望我,不會是專為指責我的父母而來的吧?”
“我今天來的目的,有兩個。”阿初的語氣很莊重,“第一,關於我們的兄弟關係,我想在今天,能正式確立下來。”
“僅僅是通過您給我輸過血嗎?”阿次是一個很冷靜的人。
“對。”
“同樣血型的人很多。”
“Rh陰性A型血呢?”阿初冷峻地質問。
明顯的認弟態度,通過隱性的血液暗示,真實地傳遞到楊慕次的麵前。看得出來,阿初這一次是來真的。
可是,阿初的形象在阿次的心目中是多樣化的,至少是異化的。如果,阿初僅憑一次輸血之續命之恩,就要擺布他,或者企圖操縱他,是完全不可能的。
阿次希望阿初也能明確地知道這一點,不要一味地挾恩發威。
“關於血型,我很抱歉。所謂Rh陰性A型血是你一家之言。”
“醫生的話呢?”
“我誰都不相信。”
“我們救了您的命。”阿初說。
“謝謝。”
這一句“謝謝”,客氣十足地打掉了阿初試圖在阿次麵前建立威嚴的第一步。那麼,第二個目的,還講不講呢?
“您的第二個目的,是否想告訴我,有關我家庭的秘密?”阿次的眼底閃出精明而又狡黠的光。
“我講了,你會信嗎?”阿初決定不說了,還不到時候。應該讓對方想聽,自己不能開口求他聽。
“您不說,我怎麼知道,我會不會信?”
原來,很想聽啊。阿初淡淡地一笑。“可惜你剛才的態度,讓我失望了。看客不肯捧場,說書的自然就沒興趣了。”
“所以呢?”
“所以決定,告辭了。”阿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清楚地看到阿次臉上一瞬閃過的落寞表情。
“楊先生。”阿次開口挽留阿初的腳步。“再次真誠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如果我剛才的話有冒犯您的地方,請您原諒。”
“阿初!”門被人重重撞開。夏躍春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隨手關緊了病房的門。
“出了什麼事?”阿初問。
“不知道。”夏躍春喘息未定,“但是,事情很緊急。”
“鎮定,保持鎮定。”阿初緩解夏躍春的急躁。
夏躍春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阿次,說:“剛才,偵緝處又來電話,詢問楊先生的病情,他們打算馬上派軍醫過來,可能要把他接走。”
“接走?去哪裏?”
“不知道,也許是陸軍總院,也或許……”
“什麼?”
“監獄。”
阿初和阿次同時感到震驚。阿初覺得自己已經幫他做得很幹淨了,阿次想的是,中央特科是否已經安全脫險。
“為什麼你會這樣看?”阿初問躍春。
“從今天早上開始,醫院門口就加派了特務的流動崗哨,病房的走廊上增加了不少不看病的所謂病友。偵緝處也好,警察局也好,他們每次從我的醫院帶走病人前,都有這種先兆。”
“這是經驗之談。”
“正因為有經驗,我才下判斷。”夏躍春說,“你信我,不會錯。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今天中午,有兩個人自稱是電訊局的工作人員,要義務幫我們醫院的重症看護室裝一部電話。”
“裝了嗎?”
“已經裝好了,就在隔壁。”
阿次隱隱約約知道了偵緝處的用意了,敵人要通過一部電話,識別自己的身份,他們早有預謀地安排下香餌,就等魚兒上鉤了。自己今天恐怕凶多吉少,在劫難逃。
他稍做掙紮,不想由於身體過於虛弱,汗流通體。
阿初捕捉到阿次眼睛裏微妙的變化,問他:“你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是不是?”
“你幫不了我。”阿次說。
“你告訴我,他們要做什麼?”
“這是一個我無法逃遁的陷阱。”
“權且接受你的假設。不過,聰明的狐狸可以設法避開獵人的陷阱。告訴我,他們要裝一部電話來幹什麼?”
“他們要分辨我的聲音。”阿次說,“有個人,曾經聽見過我的聲音,在今天,隻要他從電話裏辨別出我的聲音來,就足以使我致命,你明白嗎?你幫不了我。如果,今天下午,或者晚上我出了什麼意外,請您轉告,您的那位蘇聯朋友,如果他還在,您告訴他一句話,風雨俱已不在,請他另擇一路,小心家賊。”
阿初凝視阿次片刻,清晰有力地告訴他,“你現在這條命是我給的,如果你要求死必須經過我同意。”他轉身對夏躍春說:“立即送他走。”
“不行!”阿次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居然伸手拉住了阿初的胳膊,“我不走,我走了,等於不打自招。”
“你不走,你的聲音一樣出賣你。”
“可以搏一搏。”阿次說,“他未必就能肯定地識別出我的聲音。”
“音線是難以改變的,不要低估了對手,理智一點。”阿初言語溫和。
“等等,還有一個辦法。”夏躍春插話了,“我們可以讓他突發性失音。阿初,這是我們做醫生的強項。”
“你是說讓他……”
“癔性失音,也就是功能性失音。怎麼樣?”
“不行。”阿次再次推翻建議,“我不開口說話,等於開口告訴他們,我就是……”阿次不說了,“我看這件事,您力所不能及。”
阿初目不轉睛地看著阿次,突然,他的眼睛裏放射出奇異的光彩。
“你有準主意了?”夏躍春問。
“雖然很冒險……但,值得試一試。”阿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