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頭腦中所浮現的殘忍景象而感到下巴都很緊張、我想安慰一下H太太,但還是沉默地坐著沒動。她的眼睛看上去還是出神的狀態。她吞咽了幾次,張嘴說話。最終,她艱難地呼吸著,講述一個後來成為軍人的印尼男孩怎樣強奸了她。
“他把我推到一個房間裏,關上了門,把我打倒在地。他的手緊緊地捂著我的嘴,我不能叫喊,不能呼吸。我被嚇壞了。一切都變成黑的了,空氣凝重。疼痛,那麼疼痛,一次又一次。”
H太太捂上了臉,我以為她會涕泗滂沱,但她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用胳膊接著她,對她說:“哭一哭好了。”但她還是不願意,也許是不能夠哭出來。她收回自己的眼淚,用裏內克絲麵巾紙拍著自己的眼睛並不斷地將麵巾紙塞進她的袖子裏去。她一鎮靜下來,就又看著我,講完了她的故事。“我媽媽在戰前就去世了,我所能記起來關於她的就是肖邦的美妙的鋼琴曲。我媽媽是一個音樂家。”
我深深地、長長地出了幾口氣。我看到了H太太所描繪的一切。我在自身之中感受到了她的故事,那種恐懼,孤獨,那種被緊緊擁抱的需要。我做大量的筆記。盡管這些場景是雜亂的,我開始從中找到了一種模式,那就是一個別無選擇的孩子,一個在生活中時刻充滿了絕望和無助的孩子的模式。
我把H太太看作奧斯卡·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的格雷,她的臉就像格雷一樣,平靜而甜美,沒有一點皺紋和痛苦或憤怒的痕跡。這不僅使她的心靈變得扭曲,就如同道林·格雷一樣,更使得她的疾病隱藏了過去所有的憤怒、恐懼、痛苦和可怕得不堪同首的往事。
但是,不同於道林·格雷在麵對自己的靈魂時肉體就枯萎死亡,H太太在講述了她的故事之後,盡管是不動感情的講述,但還是出現了神奇的轉變。她進入了往事的種混沌狀態之中,在這種狀態之中,她發現了一種分歧,即在自己生活道路上的岔路。她在這種經常籠罩的混沌狀態之中開始發現自己生活中曾經碰到過眾多的歧路而且盡管她發現自己是一個幸存者,她還是不再繼續自己以前的感覺模式。她從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有選擇,現在她走上了一條不同的道路,這條路將她從自己以前的模式中引開。
隨著數月來的不斷進步,H太太的生活故事變成了書麵上的“英雄旅程”。她開始控製自己的生活,她現在參加晚上的聖經研究課,盡管以前晚上她非常害怕黑暗;她在暴雨中都照常出門,盡管從前這樣的天氣總是會加重她的關節炎;她要求她的醫生並控製自己擺脫針對性療法的藥物。
在這種講述故事的定期會見結束時,我把手稿的草稿交給H太太閱讀。
這打開了閘門、這種客觀化的表述改變了她與她所表述事件的關係。作為文學作品,這些故事--她的故事--將她引入一種感情的參與之中。治療變成了一種外部的影響,來自於閱讀的過程中而不是治療的真實事件之中。她不再關注自己,而開始關注別人的生活,在那樣的生活之中,H太太可以自由感受那些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完全經曆不到的東西。這種感情--旦現實化,就不可逆轉。這就成為一個新故事,一種新的模式的開始,當她再返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時,這些新的故事和模式都隨之而來。
當閱讀用故事語言表述的她自己的生活時,H太太在一個更廣闊的背景裏來看待自己的生活。淚水一次次湧出來,H太太痛哭了一次又一次,常常不能自已。她為故事中的小女孩痛哭,這個小女孩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經受了集中營的折磨、強奸和自家人的奴役。在這麼多磨難打擊之下的她,還隻是一個孩子。作為孩子,她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那麼的屈辱、那樣的充滿了凶險、那樣的與幸福無緣。從一個成年人的觀點看,她才能開始將自己的傷疤看成一種勇氣的外衣。她新發現的力量給了她信心,她可以憤怒,可以寬恕,也可以開始新的無所畏懼的生活。
這部手稿也在她的女兒和兒子們中間依次傳閱,他們也痛哭流涕,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這樣了解過自己的母親。謎團終於解開了,他們終於知道他們的母親是什麼人,她像以往那樣做是為什麼,她為什麼用那種方式養育他們。用故事的形式閱讀母親的生活改變了他們以往同母親相處的方式,兩個成年的孩子不再認為H太太有病,開始向她尋求建議和幫助。H太太這種自尊自信的新感覺也吸引了許多朋友和親戚,她一度孤獨的生活又充滿了活力。講故事不能使她變形的手和腳恢複正常,但是,由於某種神奇的巧合,她手上的一些關節炎的症狀消失了,她的指頭變得溫暖,也不那麼紅了。她腳上的靜脈也不再很粗地突出了。她已經成功擺脫了所有的風濕病的藥物,身體更加輕鬆,更有活力。她也能更開明地理解她的孩子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