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5)(1 / 3)

各種各樣的風經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裏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牆北牆東牆西牆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

什麼留住了他們?

什麼留住了我?

什麼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後遠走他鄉,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刮跑的麥捆,在半裏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的钁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燒掉。可是第二年它們又出現在那裏。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後,就閑閑地端紮著,刺天空,刺雲,刺空氣和風。現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雲,一隻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紮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天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四、鐵鍁是個好東西

我出門時一般都扛著鐵鍁。鐵鍁是這個世界伸給我的一隻孤手,我必須牢牢握住它。

鐵鍁是個好東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陣,幾鍁就會鏟出一塊平坦的床來。順手挖兩鍁土,就壘一個不錯的枕頭。我睡著的時候,鐵鍁直插在荒野上,不同於任何一棵樹、一杆枯木。有人找我,遠遠會看見一把鍁。有野驢野牛飛奔過來,也會早早繞過鐵鍁,免得踩著我。遇到難翻的梁,雖不能挖個洞鑽過去,碰到擋路的灌木,卻可以一鍁鏟掉。這棵灌木也許永不會弄懂挨這一鍁的緣故——它長錯了地方,擋了我的路。我的鐵鍁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來到野棘叢生的荒地。不過,第二年這棵灌木又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棵來,還會長到這麼高,長出這麼多枝權,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幾年後我從原路回來,還會被這一棵擋住。樹木不像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下次會躲開。樹僅有一條向上的生路。我東走西走,可能越走越遠,再回不到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許多動物,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我肩扛鐵鍁,互不相犯。

我還碰到過一匹狼。幾乎是迎麵遇到的。我們在相距約二十米遠處同時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兩匹低頭趕路的敵對動物猛一拾眼,發現彼此已經照麵,繞過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從頭到尾注意著狼。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叫花子,毛發如秋草黃而雜亂,像是剛從刺叢中鑽出來,脊背上還少了一塊毛。肚子也癟癟的,活像一個沒支穩當的骨頭架子。

看來它活得不咋樣。

這樣一想倒有了一點優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憐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讓我吃了吧。你就讓我吃了吧。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狼要是吃麥子,我會扔給它幾捆子。要是吃飯,我會為它做一頓。問題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臉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獨中,我看到它選擇唯一食物的孤獨。

我沒看出這是匹公狼還是母狼。我沒敢把頭低下朝它的後襠裏看,我怕它咬斷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樣子呢。狼那樣認真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足足有半小時,最後狼悻悻地轉身走了。我似乎從狼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失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這絲失望的全部含義。我一直看著狼翻過一座沙梁後消失。我鬆了一口氣,放下肩上的鐵鍁,才發現握鍁的手已出汗。

這匹狼大概從沒見過扛鍁的人,對我肩上多出來的這一截東西眼生,不敢貿然下口。狼放棄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鍁刃將染上狼血,這是我不願看到的。

我沒有狼的孤獨。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們幹出的事情放在這裏,即使最無助時我也不覺孤獨和恐懼。假若有一群猛獸飛奔而來,它會首先驚懾於荒野中的這片麥地,以及聳在地頭的高大麥垛,而後對站在麥垛旁手持鐵鍁的我不敢輕視。一群野獸踏上人耕過的土地,踩在人種出的作物上,也會像人步入猛獸出沒的野林一樣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