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5)(3 / 3)

“不要?”老馬扭頭看著我。

“你拿回去吃吧,”我說,“你老了,需要這個。”

“我吃過幾十個了,我現在比牛的還硬哩。”老馬說著用刀尖一挑,那東西便和腸肚扔在了一起。我們需要的隻是牛肉,牛的清純目光,牛眸,牛的奔跑和走動、興奮和激情,還有,剛才還在享受生活的一根牛鞭,都隻有當雜碎扔掉了。

七、對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頭,身後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頭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後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麵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麵,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後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幹溝漫流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終於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一覺,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於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後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在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成為外麵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並不僅限於把草喂到嘴裏嚼幾下,嚐嚐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隻是腿酸腳麻和腰疼,並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裏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裏,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幹完,幹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隻是一些人的道理,並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八、三隻蟲

一隻八條腿的小蟲,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慢極了,走走停停,八隻小爪踩上去癢癢的。停下的時候,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然後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見前麵沒路了嗎,竟然還走。再走一小會兒,就是指甲蓋,指甲蓋很光滑,到了盡頭,它若懸崖勒不住馬,肯定一頭栽下去。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到了指尖,頭一低,沒掉下去,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為是使人隻能走到人這一步。

蟲子能走到哪裏,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裏。

一次我看見一隻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滾到一個半坡上。蜣螂頭抵著地,用兩隻後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而且,隻要蜣螂稍一鬆勁,糞蛋有可能原滾下去。我看得著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卻不知蜣螂要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邊那棵草底下,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假如弄明白的話,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無比的糞蛋輕鬆拿起來,放到它的家裏。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好去處,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從空中運,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