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6)(2 / 3)

在麥地中,經常能碰到幾隻匆忙奔走的老鼠,它們讓我停住腳步,想想自己這隻忙碌的大老鼠,一天到晚又忙出了啥意思。我終生都不會走進老鼠深深的洞穴,像個客人,打量它堆滿底倉的幹淨麥粒。

老鼠應該有這樣的好收成。這也是老鼠的土地。

我們未開墾時,這片長滿苦豆和艾蒿的荒地上到處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和草稈為生,過著富足安逸的日子。我們燒掉蒿草和灌木,毀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種上麥子。我們以為老鼠全被埋進地裏了。當我們來割麥子的時候,發現地頭築滿了老鼠洞,它們已先我們開始了緊張忙碌的麥收。這些沒草籽可食的老鼠,隻有靠麥粒為生。被我們稱為細糧的堅硬麥粒,不知合不合老鼠的口味。老鼠吃著它胃舒不舒服。

這些匆忙的搶收者,讓人感到豐收和喜悅不僅僅是人的,也是萬物的。

我們喜慶的日子,如果一隻老鼠在哭泣,一隻鳥在傷心流淚,我們的歡樂將是多麼地孤獨和尷尬。

在我們周圍,另一種動物,也在為這片麥子的豐收而歡慶,我們聽不見它們的笑聲,但能感覺到。

它們和村人一樣期待了一個春天和一個漫長夏季。它們的期望沒有落空。我們也沒落空。它們用那隻每次隻能拿一隻麥穗、捧兩顆麥粒的小爪子,從我們的大豐收中,拿走一點兒,就能過很好的日子。而我們,幾乎每年都差那麼一點兒,就能幸福美滿地吃飽肚子。

十、孤獨的聲音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麼。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蟲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還愛欺負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發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隻不見了。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那天我扛著鍁站在埂子上,一隻鳥飛過來,落在我的鍁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隻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灰鳥站穩後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真地聽著,一動不動。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後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後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隻鳥,依舊單單的一隻。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隻是聲音更沙啞了。

離開野地後,我再沒見過和那隻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隻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可我,隻是個種地的農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那隻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後,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十一、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隻呆一個月(在村裏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後,村裏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幹沒幹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後,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麵。草棚這兒地勢高,幹爽,適合人築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麵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餘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鳥會把巢築在草棚上,在伸出來的那截木頭上,塗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鑽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麼,我們幹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