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6)(3 / 3)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裏,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麵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於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麵,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鍁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裏鑽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麵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牆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的大木梁中,幾隻蛀蟲正悄悄幹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根木梁蛀空。然後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衝掉牆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牆基裏,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築在牆基裏,大螻蟻在牆裏死去,小螻蟻又在牆裏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曆,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牆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裏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裏。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隻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紮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住多久才算是家

我喜歡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生活下去——具體點說,是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裏。如果這間房子結實,我就不挪窩地住一輩子。一輩子進一扇門,睡一張床,在一個屋頂下禦寒和納涼。如果房子壞了,在我四十歲或五十歲的時候,房梁朽了,牆壁出現了裂縫,我會很高興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蓋一幢新房子。

我慶幸自己竟然活得比一幢房子更長久。隻要在一個地方久住下去,你遲早會有這種感覺。你會發現周圍的許多東西沒有你耐活。樹上的麻雀有一天突然掉下一隻來,你不知道它是老死的還是病死的。樹有一天被砍掉一棵,做了家具或當了燒柴。陪伴你多年的一頭牛,在一個秋天終於老得走不動。算一算,它遠沒有你的年齡大,隻跟你的小兒子歲數差不多,你隻好動手宰掉或賣掉它。

一般情況,我都會選擇前者。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把一頭使喚老的牲口再賣給別人使喚。我把牛皮釘在牆上,晾幹後做成皮鞭和皮具。把骨頭和肉燉在鍋裏,一頓一頓吃掉。這樣我才會覺得舒服些,我沒有完全失去一頭牛,牛的某些部分還在我的生活中起著作用,我還繼續使喚著它們。盡管皮具有一天也會被磨斷,擰得很緊的皮鞭也會被抽散,扔到一邊。這都是很正常的。

甚至有些我認為是永世不變的東西,在我活過幾十年後,發現它們已幾經變故,麵目全非。而我,仍舊活生生的,雖有一點衰老跡象,卻遠不會老死。

早年我修房後麵那條路的時候,曾想到這是件千秋功業,我的子子孫孫都會走在這條路上。路比什麼都永恒,它平躺在大地上,折不斷、刮不走,再重的東西它都能禁住。

有一年一輛大卡車開到村裏,拉著一滿車鐵,可能是走錯路了,想掉頭回去。村中間的馬路太窄,轉不過彎。開車的師傅找到我,很客氣地說要借我們家房後的路走一走,問我行不行。我說沒事,你放心走吧。其實我是想考驗一下我修的這段路到底有多結實。卡車開走後我發現,路上隻留下淺淺的兩道車枯轆印。這下我更放心了,暗想,以後即使有一卡車黃金,我也能通過這條路運到家裏。

可是,在一年後的一場雨中,路卻被衝斷了一大截,其餘的路麵也泡得軟軟的,幾乎連人都走不過去。雨停後我再修補這段路麵時,已經不覺得道路永恒了,隻感到自己會生存得更長久些。以前我總以為一生短哲無比,趕緊幹幾件長久的事業留傳於世。現在倒覺得自己可以久留世間,其他一切皆如過眼煙雲。

我在調教一頭小性口時,偶爾會脫口罵一句:畜牲,你爺爺在我手裏時多乖多賣力。罵完之後忽然意識到,又是多年過去。陪伴過我的性口、農具已經消失了好幾茬,而我還那樣年輕有力、信心十足地幹著多少年前的一件舊事。多少年前的村莊又浮現在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