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11)(1 / 3)

墓地看上去比村子大幾十倍,也就是說,這個村裏死掉的人遠比現在活著的人多得多。這是另一個村子,獨碑獨墓,一戶一戶排列著,活人為死人也下了大功夫,花了錢。裏麵的棺材陪葬品自不用說,光這墓碑,我蹬了一腳,硬邦邦,全是上好的石料,收拾起來足夠蓋一大院好房子。我曾用四塊墓碑圍過一個狗窩。我把碑文朝裏立成四方形,留一個角做門,上麵蓋些樹枝雜草,真是極好的狗窩。墓碑是我從一個荒墳地挖來的,那片墳地也是多年沒人管,有些墳棺材半露在外麵,死人的頭骨隨處可見。我至今記得墓碑上那四個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在我離開黃沙梁的幾年後,竟遇到和那四塊墓碑上的名字完全吻合的四個人,他們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有一年,我帶他們回到黃沙梁。那時我的一院房子因多年無人住已顯得破敗,院牆有幾處已經倒塌,門鎖也鏽得塞不進鑰匙,我費了很大勁才弄開它,那情景像一個離鄉多年的男人回到家裏,他的老婆又變成處女。我那時候還沒娶上老婆,也怪我貪玩,村裏有好多漂亮女人,我竟傻傻地沒有反應。

人一生中的某些年齡可能專為某個器官活著。十七歲之前我的手和腳忙忙碌碌全為了一張嘴―吃。三十歲左右的幾十年間,我的所有器官又都為那根性器服務,為它手舞足蹈或垂頭喪氣,為它費盡心機找女人、謀房事。它成了一根指揮棍,起落揚萎皆關全局。人生最後幾年,當所有器官懶得動了,便隻有靠回味過日子。

當時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在為以後製造回味呢。我掀開狗窩頂蓋,看見我的狗老死在窩裏,剩下一堆白骨。它至死未離開這個窩,這座院子。它也活了一輩子。現在發生在這堆白骨周圍的一切是不是它的回憶呢。在一堆白骨的回憶中我流浪回來,帶了四個朋友,一個高個的,三個矮個的。下午的陽光照著這個破院子,往事中的人回憶著另一樁往事,五個人就這樣存在了一個下午。這段存在中我幹了件影響深遠的事——我掀開狗窩,讓四個朋友看多年前刻在墓碑上的他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四個朋友驚愕了。那個下午的陽光一下從他們臉部的表情中走失。後來他們背著各自的墓碑回去了。

他們說:留個紀念。我說:有用盡管拿去吧,朋友嘛。

那個時候我有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我沒有守好它們,現在都成了別人的。

聽到狗吠時我已經快走出墓地,這個村子會不會留我過夜呢,我在心裏想,我隻是睡一覺就走,既不跟村裏的女人睡,也不在他們幹幹淨淨的炕上睡,隻要一捆草,攤開在哪個牆根,再找半截土塊頭底下一枕,這麼簡單的要求他們不會拒絕吧。萬一他們不信任我呢,怕我半夜牽走了他們的牛,帶走他們的女人,背走他們的糧食。一個陌生人睡在村裏,往往會讓一村人睡不安寧。

我曾在半夜走進一個村莊,月光明朗地照著那片房子和樹,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我先走過一片收割得幹幹淨淨的田野,接著看到路旁一垛一垛的草。我想這個村莊把所有的活都幹完了,播種和收獲都已經結束,我啥也沒趕上。即使趕上也插不上手,他們不會把自己都不夠幹的那點活讓給我一份。寧肯倒給幾塊錢也絕不讓我插手他們的事情。

村莊安靜得要命,我悄悄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月光下每家每戶的門口都堆滿金燦燦的穀物。院門敞開著。拴在樹下的牛也睡著了,打著和人一樣的鼾聲。這時候,假若走進村裏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賊,他會套上牛車,把村裏所有的收成偷光,村裏人也不會覺醒的。人一睡著,村莊就不是他的了,身旁的女人、孩子也不屬於自己了。我躡手躡腳走進一戶人家的院子,院子裏幾乎堆滿了糧食,隻留出一條走人的小道兒。我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卻一點沒睡意。這戶人家有五六間房子,我推開一扇虛掩的門:是夥房。飯桌上放著半盤剩菜,還有一個被啃過一口的饃饃。我正好餓了,就坐下來吃光了這些食物。但沒吃飽。我揭開鍋蓋,裏麵是半鍋水和幾個髒碗。出了夥房我又推另一個門,沒有推動,好像從裏麵頂住了。門旁是一個很大的敞開的窗戶,我探頭進去,借著月光看見頭朝外睡著的一炕人,右邊是男人,緊挨著是女人和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睡得香甜。我真想翻窗戶進去,脫掉衣服在這個大炕上睡一覺,隨便睡在那個男人身旁,或者躺在那個女人身邊,有一塊被角兒蓋著就滿足了。第二天早晨我同他們一塊兒醒來,一塊兒吃早飯,他們不會驚訝這個在夜裏多出來的人,我也不會在意夜間被女人摟錯,渾身上下地撫摸。我沒這樣做,我還是照原路悄悄退出村子,在一堆稻草上躺了會兒,天沒亮便遠遠地離開了。至今我仍不知道那個村莊的名字。在我心中,那個村莊永遠在純純潔潔的月光下甜睡著,它是我心中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