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狗一叫,全村的狗都圍了上來,它們或許多少年沒見過生人,這下過過嘴癮。這種場麵我見多了,隻要裝個沒看見沒聽見,盡管走你的路,保管沒一條狗敢上來咬你。
隨著狗叫,那些麵目淡漠的村人一個一個地出現在門口,這種表情我也見多了。我想:他們不留我,我就返回去,在那片墓地上過夜。枕著墳頭睡也很舒服,若睡在一個女墳上,也算睡在女人身上了。你們不留我,你們的先人會留我。
我晚到了一會兒,他們的一生就完了,埋在路旁的這些人——男人、女人、孩子,他們比活在村裏的這些人更好呢,還是更冷漠。反正,前定在一生中的活他們幹完了,話說完了,愛完了,恨也完了。現在他們成了永遠的旁觀者。日日夜夜以墳頭眺望屋頂,用墓碑對視炊煙,村裏人幹了再好再壞的事他們也不插言、不鼓掌跺腳……這群死寂的不再吭聲的觀眾,這麼快被遺忘了。
我拿著七八個人的名字,悄無聲息地站在夜色中。我不認識你們,但我知道這個村莊曾經是你們的,你們留下耕種多年的土地,騰出裝修一新的房子,留下置辦不久的農具,留下所有財產……你們走了。現在沒一個人認得你們,他們沒動任何幹戈便占有了一切。他們是後人,哭喊著送走你們,把所有悲痛送給你們帶走。留下財富和歡樂,他們享用。
這已是別人的村莊。
有一天你們從冥冥天路上回來,家園還能不能接受你們,他們會騰出房子讓你們住進去嗎。會讓出地、農具和道路嗎。
他們會承認自己一直借住在別人的村莊裏嗎。
我黑黑地站了一會兒,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沒人理我,說話聲也聽不見了。這個夜晚肯定有許多人睡不著。但都會不聲不響地睡著。都要想辦法熬到天亮。天一亮,許多事情便亮堂了。
一種寂靜觸動著我,猛一抬頭,我看見村莊四周的田野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那些熟悉又陌生、親切又如隔世的——先人。他們個個麵色蒼白、筋疲力盡。他們等著進村,他們的地和宅院全被人占了。他們乞丐一樣靜悄悄地恭候在村外,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地等候著。
他們不打擾村裏人。
我也不打擾他們了。乘一點星光照著我,我早早走開,我想天亮的時候,沒準我會走進另一個村子。
寒風吹徹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裏,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鹹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裏光線暗淡。許久以後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圍抱火爐,吃鹹菜啃饃饃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滬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裏,來到我的家。我把伯凍的東西一一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簾,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牆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經預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台下。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幹淨的一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裏轉了一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稈,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現有一兩件顧不上幹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樣用自己那隻冰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裏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幹淨的院子裏,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簷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鑽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過許多個冬天之後,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裏,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曆的一段歲月裏。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