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現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中,隱隱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裏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靠長在沙漠裏的梭梭柴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去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後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麵八方擁圍而來,把我從家裏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一幹二淨,渾身上下隻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並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隻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隻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裏。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而這次,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都對付我。
我掖緊羊皮大衣,‘動不動趴在牛車裏,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現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的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儉地用於此後多年的愛情和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許多年後有一股寒風,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現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來臨。
天亮後,牛車終於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裏鑽——這種疼感一直延續到以後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裏陰冷的日子。
太陽落地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裏,父親一見就問我:怎麼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裏說腿凍壞的事。
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裏的火滬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回事,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一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滬旁。我準備了許多柴禾,是準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而後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個冬天的寒冷,當他坐在我的火滬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覺到迎麵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隻是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最後的微弱掙紮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他的身上怎麼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麼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麵的舊棉衣?底快磨通、一邊幫已經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多少個冬天積累起來的徹骨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