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風中的院門(10)(1 / 3)

我一直覺得扔在我們家房後麵那顆從來沒人理識的榆木疙瘩,是這個村莊的頭。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隻雞站在上麵打鳴又拉糞,一個人坐在上麵說話又放屁,一頭豬拱翻它,另一麵朝天。一個村莊的頭低埋在塵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

誰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如果你僅僅是些破土房子、樹、牲畜和人,如果你僅僅是一片含沙含堿的荒涼土地,如果你真的再沒有別的,這麼多年我為什麼總忘不掉你呢。

為啥我非要回到你的舊屋簷下聽風躲雨,坐在你的破牆根曬最後的日頭呢。

別處的太陽難道不照我,別處的風難道不吹我的臉和衣服。

我為啥非要在你的坑窪路上把腿走老,在你彌漫塵土和麥香的空氣中閉上眼,忘掉呼吸。

我很小的時候,從一棵草、一隻雞、一把鐵鍁、半碗米開始認識你。當我熟悉你所有的事物,我想看見另一種東西,它們指給我——那根拴牛的榆木樁一年一年地指著高處,炊煙一日一日地指向高處,所有草木都朝高處指。

我仰起頭,看見的不再是以往空虛的天際。

走著走著剩下我一個人

開始天不很黑。我們五個人,模模糊糊向村北邊走。我們去找兩個藏起來的人。

天上滾動著巨石般的厚重雲塊。雲塊向東飄移,一會兒堵死一顆星星,一會兒又堵死幾顆。我們每走幾步天就更黑一層。

“我到渠沿後邊去找,你們往前走。”

“曹家牛圈裏好像有動靜,我去看一下。”

我走在最前邊。他們讓我在前麵走,直直盯著正前方。他們跟在後麵,看左邊和右邊。

天又黑了一些,什麼都看不清了。有一塊雲從天上掉下來,堵住了前麵的路。剛才,他們說話的時候,我還看見村北頭的缺口處,路從兩院房子間穿過去,然後像樹一樣分叉,消失在荒野裏。那時我想,我最多找到那個缺口處,不管找到找不到,我都回家睡覺去。

走著走著突然剩下我一個人。後麵沒腳步聲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兩個人,連影子都不見了,另外兩個不知啥時候溜掉的。村子一下子沒一絲動靜和聲音。我正猶豫著繼續找呢,還是回去睡覺,也就一愣神的工夫,風突然從天上摜下來,轟的一聲,整個地被風掀動,那些房子、圈棚、樹和草垛在黑暗中被風刮著跑,一轉眼,全不見了。沙土直迷眼睛,我感到我迷向了。風把東邊刮到西邊,把南邊刮到北邊,全刮亂了。

“方頭。”“韓四。”

我喊了幾聲。風把我的喊聲刮回來,啪啪地扇到嘴上。我不敢再喊。天黑得什麼都看不見。我甚至不知道村子到哪去了,路到哪去了。想聽見一聲狗吠驢鳴,卻沒有。除了風聲什麼都沒有。大概狗嘴全讓風堵住了。驢叫聲被原刮回到驢嘴裏。

我們從天剛黑開始玩捉迷藏遊戲。那時有十幾個孩子,亂嘈嘈的一群在地上跑。天上一塊一塊的雲向東邊跑。我們都知道天上在刮風。這種風一般落不到地上,那是天上的事情,跟我們村子沒關係。頭頂的天空像是一條高遠的路,正忙著往更高遠處運送雲、空氣和沙塵。有時一片雲破了,漏下一陣雨。也下不了多大一陣,便收住。若在白天,地上出現狗一樣跑動的雲影,迅速地掠過田野和房頂。在晚上天會更黑一層。我們都不大在意這種天氣,該玩的玩,該出門的出門,以為它永遠跟我們沒關係。

可是這次卻不同,好像天上的一座橋塌了。風裹著沙塵一頭栽下來。我一下就被刮蒙了。像被卷進一股大旋風中心。以往也常在夜裏走路,天再黑心裏是亮堂的,知道家在哪、回家的路在哪。這次,仿佛風把心中那盞燈吹滅,天一下子黑到了心裏。

我雙手摸索著走了一會兒,聽見那邊風聲很硬,像碰見了大東西,便小心地挪過去,摸到一堵土牆,不知是誰家的院牆,順著牆根摸了大半圈,摸到一個小木門,被風刮得一開一合,我剛進去,聽見門板在身後“啪”地合住。

在院子裏走了幾步,摸見一棵沒皮的死樹,碗口粗,前移兩步,又摸到一棵,也光光的沒皮。我停下來努力地回想著誰家院子裏長著沒皮的兩棵樹。我閉著眼想的時候,心裏黑黑的,所有院子裏的樹都死了,沒有皮。

再往前走幾步,摸見房子,接著摸見了門。我在門口蹲下身,聽了好一陣,屋裏啥聲音都沒有。直起身,拍了一下門,想叫醒這戶人,說我迷路了,讓他們送我回去。隻輕拍了一下,門的響聲把我嚇壞了。過了很久,我才把手再伸過去,剛觸到門上,咯吱一聲,門開了,我以為房主人開的門,站在門口愣了半天,見沒人出來,才小聲問了句:“有人嗎?”沒人回答。